终于,太子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力量,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容卿,请起。”
容与抬起头。
太子那双总是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怯懦的眼眸,此刻却如同被点燃的星辰,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上前一步,双手稳稳地扶住了容与的双臂,将她从地上托起。
“孤……信你。”
三个字,重逾千斤。
容与心头猛地一颤,对上太子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
太子扶着她站直,目光如炬,声音沉稳而有力:“孤信你。孤岂能坐视我大昭子民陷此水深火热之地?”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孤要谢你,谢你心系天下,谢你如此信任孤。此事,孤管定了!纵有千难万险,纵使……惹得父皇震怒,孤亦在所不惜!”
他看着容与,眼中充满了信任:“行简,你心思缜密,忧国忧民。孤需要你!需要你去江南西路,替孤去看一看,去听一听,去将那人间炼狱的真相,将那蠹虫的罪证,给孤带回来。孤……会在父皇面前,为你争得这‘观风’之权!你,可愿为孤,为这天下苍生,走这一遭?”
容与看着眼前这位被许多人认为过于“荏弱”的太子,胸中激荡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
古有“士为知己者死”,恐怕便是如此吧。
纵然太子身上有这样那样的缺点,然而,他的为国为民之心、对臣下之支持与信任,却足够耀眼。
她深深躬身,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承诺:
“臣,容行简,愿为殿下前驱!为天下苍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四目相对,无需再多言语。
一种基于对黎民苦难的共同悲悯、对江山社稷的沉重责任、以及对彼此品性与能力的绝对信任,在这东宫明德殿内,在这关乎万千性命的危局之前,悄然凝结。
……
紫宸殿东侧的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沉静而肃穆。
昭乾帝裴悫端坐于宽大的紫檀御案之后,明黄色的常服衬得他面容深沉,目光如古井无波。
太子裴晟垂手侍立在下首,杏黄色的常服袖口下,手指微微蜷紧,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儿臣,叩见父皇。”太子躬身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平身。”皇帝的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威严,“太子今日求见,所为何事?”
太子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目光迎向父皇,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启禀父皇,儿臣今日冒昧觐见,是为江南运河疏浚一事,恳请父皇允准一事。”
“哦?”皇帝眉梢微挑,终于抬眸,目光落在太子脸上,带着审视,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父皇明鉴,运河疏浚,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然工部奏报,工程浩大,征发民夫数万,工期又紧。江南暑热酷烈,疫病易行。”太子语速平稳,但言辞恳切,“儿臣每每思及役夫之苦,心中便忧虑难安。大规模劳役置于湿热之地,若地方官吏抚恤不力,监管疏忽,恐致役夫困顿,怨声载道,甚至……引发民变!”
“前朝殷鉴不远,儿臣实不敢掉以轻心!”
他顿了顿,观察着父皇的神色,见皇帝依旧沉静,便继续道:“为确保工程顺遂,安抚民心,彰显朝廷体恤民力之德,儿臣斗胆举荐一人,前往江南西路等疏浚河段,协理地方学政事宜,兼观览河工,体察民情。”
“哦?太子欲举荐何人?”皇帝眯起眼,打量着这个儿子,心中有些猜测,话中却不露风声。
太子咽了咽口水,扬声道:“此人便是……翰林侍讲,容行简。”
“容行简?”皇帝眼中精光一闪,声音听不出喜怒,“为何是他?”
太子见父皇没有一口否定,精神一振,立刻道:“父皇容禀。容行简于江南盐政时便留心民瘼,处置得当,父皇曾亲口嘉许。”
“其于农桑水利、地方庶务见解独到,心思缜密,为人清正刚直,不畏权贵。更难得者,其深谙《易经》‘厚德载物’之理,常言‘民惟邦本’,心怀黎庶。”
“此番南下,非为揽权,实为代朝廷体察下情,抚慰民心,防患于未然!若有役夫困苦,可及时奏报朝廷抚恤;若有工程疏漏,亦可及早发现,以免酿成大患!”
顿了顿,太子越说越顺溜,倒是先将自己说服了:“此乃两全之策,既可保工程顺遂,亦可安江南民心,彰显父皇仁德!”
皇帝沉默着,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案面上轻轻敲击,发出极细微的“笃、笃”声。
这声音在寂静的御书房内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敲在太子心上。
太子屏住呼吸,等待着父皇的裁决。
“体察民情,协理学政……”皇帝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容行简啊,太子对其信任,似乎……非同一般?”
太子心头猛地一跳。
父皇这是在试探他与容与的关系,是否结党?
太子强压下心中的悸动,脸上露出坦荡而恳切的神色:“父皇明察!儿臣信任容行简,非因私谊,实因其才堪用,其心可鉴!”
“儿臣身为储君,自当心系江山社稷,忧心民生疾苦,方不负父皇教导!容行简心怀黎庶,见解务实,正可补儿臣深居宫阙、难察民隐之不足。此番举荐,为朝廷计,为万民计!儿臣愿以太子之位担保,容行简此行,必秉公持正,不负父皇所托!”
这一番言辞铿锵,将信任的理由归结于“公心”和“才能”。太子想起方才与容与的“君臣相得”,甚至一时意气上头,赌上了自己的储君身份!
皇帝深深地看着太子。
太子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忧国忧民之情,那份为保工程、安民心而略显急切的赤诚,以及那份不惜以储位担保的决绝……这一切都清晰地映在皇帝眼中。
他看到了太子的仁厚,也看到了他难得的担当。
至于更深的心思……皇帝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
“太子心系社稷,忧劳国事,朕心甚慰。”皇帝终于再次开口,语气似乎缓和了些,“容行简……确为可用之才。”
他顿了顿,终于做出了决断:“准你所请。着翰林侍讲容行简,兼领‘江淮道观风使’,代朕巡行江淮道,协理地方学政事宜,体察民情,观览农桑河工。凡遇地方吏治民情,民生疾苦之事,无论巨细,皆可奏闻。”
“儿臣代容行简,谢父皇隆恩!”太子心中一块巨石落地,连忙躬身谢恩,脸上露出由衷的喜悦。
“且慢。”皇帝抬手制止了他,“旨意虽下,朕还需亲自见一见这位容观风使。传旨,即刻召翰林侍讲容行简,御书房觐见!”
“老奴遵旨。”袁保俯身领旨,下去传召。
太子心头又是一紧,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