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听着这近乎悲壮的誓言,眼眶瞬间红了,他猛地低下头,强压下喉头的哽咽。
“民惟邦本”、“为民请命”、“以死明之”、“万死不辞”!字字句句,没有算计,没有畏缩,只有一片为生民立命的赤子丹心!
他知道,容与这番话,既是说给父皇听,也是在向自己表明心迹!
昭乾帝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紧紧盯着容与那双清澈无畏、仿佛燃烧着某种信念的眼睛,看着她脸上那份决绝与坚定。
皇帝阅人无数,自然能分辨其中真心与作伪。
容与此刻展现出的“直”,已近乎“愚直”,却恰恰是最能打动他这种掌控天下、深知人性复杂的帝王的地方——不怕你有野心,怕的是你没有了这份“为生民立命”的底线和傻气!
不同于太子的感动,昭乾帝看到了容与的决心,更看到了背后推动她的,必然是一桩足以令其以身涉险的大案!
皇帝心中的那点猜忌,反而被容与这番“愚忠”的表态冲淡了几分。
官员是清是贪、是智是愚,皇帝都有不同的用法,最后要看的,终究还是人能不能办成事。
也罢……江南之事,是该看看了。
“好一个‘民惟邦本’!好一个‘万死不辞’!”皇帝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情绪的波动,似是赞许,又似感叹,“容行简,你这份心思,倒是难得。”
他不再追问容与为何如此急切地下江南,显然已是心照不宣。
皇帝沉吟片刻,目光在太子和容与之间扫过,最终做出了决断。
“太子所请,朕,准了。”
太子猛地抬头,面露惊喜。
皇帝却已不再看他,目光锐利地锁定容与,声音陡然转为冷肃:“翰林侍讲容行简听旨!”
“臣在!”容与立刻跪倒。
“着翰林侍讲容行简,兼领‘江淮道观风使’,赐金牌一面!代朕巡行江淮道,协理地方学政事宜,体察民情,观览农桑河工。凡遇地方吏治民情,民生疾苦之事,无论巨细,皆可奏闻!”
“臣,领旨谢恩!”容与伏地。
皇帝语速不停,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另——朕再赐你一道密旨!”他转向贴身大太监,“袁保,取黄绫!”
袁保立刻从御案旁捧出一个明黄色描金漆盒,打开,恭敬地取出一卷密封的黄绫。
皇帝亲手拿起那卷黄绫,递向容与。容与双手高举过头顶,郑重接过。
“容行简!”皇帝的声音冰冷如霜,字字千钧,“密旨之中,朕赋予你专查之权!持此密旨,如朕亲临!凡涉及江南西路等运河疏浚河段,有关‘助饷’征收、役夫待遇、河工物料耗用、工程进度实情之舞弊不法情事,无论涉及何人何事,无论官阶大小,许尔密查暗访!”
“所遇疑窦、所得证据、所察情弊,皆可直接封入密匣,八百里加急,报与朕躬。遇地方推诿、阳奉阴违、甚至图谋不轨者……此密旨,便是你临机决断、先斩后奏之凭证!记住,密旨所示,只可施用于河工弊案!勿失朕望!”
一明一暗两道圣旨!
明旨“观风使”,名正言顺,进退得宜。
暗旨“密查专权”,锋芒毕露,杀机暗藏。
容与心知肚明,皇帝此举,既是给予了她强大的调查利器,却也对她划下了一道明确的界限。
只查河工弊案,只挖贪墨蛀虫!更深的东西,不要碰。
这也是皇帝平衡朝局、保护太子同时避免更大动荡的帝王心术。
虽然心中叹息,但无论如何,有了这两道圣旨,她便不虚此行!
容与双手托着那两道分量截然不同,却同样重若千钧的圣旨,深深叩首,额头触地:
“臣,容行简,遵旨!定当恪尽职守,秉公而断,不负陛下重托,不负江山社稷,不负……天下黎民!”
皇帝看着跪伏在地的身影,目光深邃难测。
他对袁保挥了挥手:“传旨吏部,备齐勘合印信。容卿,你且退下准备吧。太子留下。”
“臣告退。”容与再次叩首,捧着圣旨,缓缓退出了这片暗流汹涌的御书房。
太子裴晟留下,等待着父皇可能的训诫或安排。
他知道,自己的坚持赢了这一局,但更大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江南之路,注定步步杀机。
他看着容与消失的背影,心中暗暗发誓:容卿,无论成败,孤与你……风雨同担!
皇帝的目光从闭合的殿门缓缓收回,落在太子裴晟脸上。
方才那份作为父亲的一丝赞许和作为君主的权衡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叹息。
“晟儿,”皇帝的声音比之前更加低沉,“现在,告诉朕。你为何如此笃信容行简?”
太子心头一紧,方才的喜悦还未完全褪去,就被父皇骤然加重的语气压了下去。
他抬起头,眼神依旧坚定,却也多了一丝面对父亲深刻洞察的紧张:“父皇明鉴。儿臣信容卿,一信其才,他于江南盐政、农桑水利乃至今日应对,皆显出过人之能;二信其志,他所言所行,皆以‘民惟邦本’为念,心系黎庶,绝非口惠而实不至;三信其公,他所行之事,不为私利,只求揭弊安民,保社稷安稳。如此臣子,儿臣认为……当信!可用!”
皇帝听着太子的陈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他端起手边早已微凉的参茶,轻轻呷了一口,才缓缓放下,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沧桑与冷嘲:
“才、志、公?”
皇帝微微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深意的弧度:“晟儿,你可知,这世间最难测者,莫过于人心?”
“你看到他江南盐政有功,可曾想过他借此攀附了谁?你听到他今日慷慨激昂、字字泣血,可曾想过这些‘以死明之’、‘万死不辞’的大话背后,藏着多少取悦君父、邀名买直的空谈?”
袁保出去传旨,殿内只剩几个小内侍伺候,听到皇帝这番堪称石破天惊的发言,皆是心神俱震,甚至连上去为皇帝和太子换一盏热茶都记不起来。
昭乾帝顿了顿,嗓音更沉:“——你认定他心系黎庶、无私忘我,可曾想过,在这皇权笼罩之下,又有多少人打着‘天下苍生’的旗号,行的却是结党营私、营谋己身的勾当?!”
“‘民惟邦本’?‘万死不辞’?晟儿,你可知,这些冠冕堂皇、大而化之的道理,人人都能说得口若悬河。”皇帝的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冷酷:“真正驱使这朝堂之上、四海之内的每个人,做每一件事的,是那点藏在冠冕堂皇之下的——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