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谦和几位陪同官员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周文渊这老学究,平时就爱钻故纸堆,说话不着调,今日竟在钦差面前提起什么前朝贪墨、水淹三县的旧事,还偏偏也姓贾!这不是触霉头吗?!
容与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仿佛没听出什么弦外之音,只是目光在周文渊那略显慌张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赵文谦,岔开话题:“赵知府,这永福塔始建于何年?塔身石刻颇为精美……”
永福塔归来后,容与心中那点疑虑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涟漪不断扩大。
周文渊的两次“失言”,看似迂腐老朽的感慨,时机和内容却都太过巧合。一次是“黑石滩”偷工减料,一次是“老鸦嘴”前朝贪墨水患,还都姓贾……这绝非无心之言。
她立刻召来了容易。
“明彻,那位周文渊教授……你暗中留意一下。”容与声音低沉,“此人两次‘失言’,绝非偶然。我要知道他的底细,日常行踪,接触何人。尤其……他是否与京中有什么关联。”
容易领命而去。
天隼司的耳目遍布饶州,但人多嘴杂,容与还是更信任容易的谨慎和敏锐。
数日后,一个细雨霏霏的夜晚。
容易悄然回到馆驿,身上带着一丝夜露的湿气。
“行简,查清了。”容易声音压得极低,“周文渊,饶州本地人,祖上也曾出过进士。他本人是前朝举人,后屡试不第,便在府学任教至今,为人清贫自守,性情耿介,甚至有些迂阔不通世故,在府学中人缘一般,常因坚持己见得罪人。但他学识渊博,尤其精于地方史志、金石碑刻。”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属下设法接触了周教授的一位老仆。据那老仆酒后失言,周教授虽表面迂腐,实则对地方吏治、尤其是河工漕运之事,深恶痛绝!”
“他常对老仆叹息,说‘贪墨横行,民不聊生,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只是他人微言轻,又无实据,只能将这些愤懑埋于故纸堆中。”
容与若有所思。她就知道,这江南西路的官场,也不会是铁板一块,总有些清廉守正之辈,这也是她近日里频频接触各级官员的原因之一。
周教授手中,说不定有些她急需的“东西”。
不过这些还可暂歇,容与来了饶州几日,还没见到叶润章的面,据说叶润章等户部官员的居所周围明暗岗哨严密,连岳行都不太好公然潜入。
想见叶润章,恐怕还得容与这边使力了。
……
翌日,容与依例巡视饶州府库及常平仓。
这本是观风使职责所在,也是了解地方仓储、财政状况的常规手段。
布政使郑怀仁、知府赵文谦等官员自然全程陪同,贾世仁作为漕运司官员,本无需列席,却也“恰好”前来府衙办事,“顺道”加入了陪同队伍。
府库内,高大的仓廪整齐排列,空气中弥漫着陈年谷物与新收稻米的混合气息。
容与在郑怀仁的引导下,仔细查看着账册记录,不时询问仓储损耗、新粮入库、陈粮轮换等细节。
郑怀仁对答如流,账目清晰,显然早有准备。
正当众人行至一处堆放漕粮转运单据的偏厅时,一个身着青色七品官服、身形略显单薄、面容带着几分书卷气的年轻官员,正带着两名书吏,在一堆散乱的文书和账册中埋头翻找着什么,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正是户部派驻江南西路、协理漕运账目的主事——叶润章。
“叶主事!”赵文谦知府眉头微皱,出声提醒,“钦差大人驾临,还不快来见礼!”
叶润章闻声猛地抬头,看到容与一行人,眼底闪过一丝惊喜,只是瞬间便掩了下去,脸上只留下略显刻意的慌乱。
他连忙放下手中账册,快步上前,对着容与躬身行礼,声音带着一丝紧张:“下官户部主事叶润章,参见钦差大人!”
容与目光落在叶润章身上,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个寻常的下级官员。
她微微颔首:“叶主事免礼。你在此处……所为何事?”
叶润章直起身,脸上带着明显的局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回大人,下官……下官正在核查上月漕粮转运至临江仓的损耗账目。只是……只是这账目似乎有些出入,下官一时……一时未能理清头绪。”
他的声音不大,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容与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一丝审视:“账目不清?叶主事,你身为户部派驻官员,专司漕运账目核查,此乃分内之责。区区转运损耗账目,何以理不清头绪?”
一旁跟随的官员对视一眼,不明白这位一直很好说话的钦差大人怎么突然发难。
倒是也有贾世仁,于这些人情往来上向来心思灵活——二人同在金陵为官,说不定,有些外人不知的龃龉?
想到这里,贾世仁提起来的心瞬间平复几分,却也还是暗暗观察着叶润章的应对。
叶润章脸上瞬间涨红,仿佛被戳中了痛处。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被质疑后的委屈和辩解:“大人明鉴!非是下官懈怠!实乃……实乃地方漕运司报上来的原始单据本就混乱不清!”
“船只启运日期、沿途停靠损耗、抵达交割数量……每每对不上号!下官多次要求漕运司厘清,他们却总是推诿拖延,只说‘路途遥远,损耗难免’,‘小吏疏忽,在所难免’!下官一人之力,如何能理清这千头万绪的糊涂账?!”
他越说越激动,冷哼一声,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一丝怨气。
容与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她看着叶润章那副“无能狂怒”的模样,眼神中透出明显的不悦:“糊涂账?叶主事,你身为朝廷命官,核查账目是你的职责!岂能因地方报账不清,便束手无策?难道事事都要本官亲自来查不成?!”
“容大人!”叶润章像是被彻底激怒,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世家公子的桀骜,阴阳怪气道,“您久居京华,翰林清贵,自然不知地方庶务之繁杂。漕运之事,牵涉河道、码头、船户、仓廪、税吏……桩桩件件,盘根错节!”
“地方自有地方的难处,岂是您坐在翰林院中,翻翻书本就能明白的?您这般高高在上,动辄指责下官无能,岂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