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州城北,一处废弃多年的染坊深处,一间隐秘的地窖内。
潮湿、阴冷,弥漫着刺鼻的霉味和残留染料的古怪气息。
几盏气死风灯挂在低矮的顶棚上,发出昏黄摇曳的光芒。
叶润章已脱下那件湿透的斗篷,只穿着素色中衣。
他坐在一张勉强还算干净的破旧条凳上,用一块干净的布巾擦拭着脸上和手上的烟灰泥污。
虽然脸色略显苍白,发髻微乱,但神情却已恢复镇定,甚至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畅快。
他接过岳行递来的一个粗糙皮囊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劣质烧酒,辛辣的酒液入喉,让他微微蹙眉,却长长舒了一口气。
“咳咳……这酒,小舅舅,没有醉流霞吗?”叶润章抹了抹嘴角,抬眼看向抱臂靠在对面墙壁阴影里的岳行,那双清亮的眼睛里非但没有恐惧,反而含了些嫌弃。
“上值的时候称职务。”岳行白了他一眼,显然是不想理会这个“金尊玉贵”的大外甥。
叶润章眨了眨眼,闪烁着一种近乎促狭的光芒:“行吧,岳佥事,你们天隼司救人,都这么惊天动地吗?又是‘抓贼’,又是放火的?差点没把我这小心肝给吓出来!”
岳行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闻言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神带着惯有的讥诮:“怎么?叶大公子嫌动静小了?要不要本官再给你弄个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叶润章也不恼,反而笑了笑,又灌了一口酒,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动静大小无所谓,管用就行。不过我倒是好奇,”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玩味,“那老狐狸现在是什么表情?是不是乐得鼻涕泡都出来了?以为老天爷替他除了心腹大患?”
岳行瞥了他一眼,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他撇了撇嘴,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烦:“还能是什么表情?猫哭耗子假慈悲呗!这会儿估计正捶胸顿足,哭喊着‘叶贤弟’呢!哭完了,就该偷着乐了,说不定还嘀咕着‘本来还能多活几个时辰’之类的屁话!”
叶润章闻言,非但不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地窖中回荡,带着一种畅快淋漓的嘲讽:“哈哈哈!好!好一个‘叶贤弟’!好一个‘多活几个时辰’!这老贼,戏做得倒是足,可惜啊,可惜……”
他笑声渐歇,眼中寒光一闪:“他高兴得太早了!他以为烧死的是我叶润章?这下好玩了,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岳行看着叶润章这副非但不后怕、反而斗志昂扬的模样,眉头微挑,眼中那抹嫌弃似乎淡了些,他哼了一声:“行了,别在这儿耍嘴皮子了。从现在起,叶润章已经死了。烧死在驿馆大火里。明白吗?以后你就是个‘死人’了。”
叶润章收敛笑容,神色郑重地点点头:“明白。死人有时候比活人更有用。对吧?”
岳行没有回答,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对守在地窖口的贺峰低声吩咐了几句。
贺峰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地窖内,重新陷入寂静。叶润章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目养神,嘴角却噙着一抹冰冷的笑意。
夜更深了,雨丝悄然飘落。
馆驿内,容与独坐灯下,脸上已无半分“悲痛”,唯有眼中一片沉静如渊的寒光。
容易垂手侍立,低声禀报着查探到的火灾“现场情况”和贾世仁在漱玉轩门前的“精彩”表演。
“大人,叶公子的‘尸骨’已被认下。贾世仁演得很卖力。”容易声音平淡无波。
容与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知道了。”她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雨夜,声音清冷,“‘死人’有时候比活人,更有用。文泽既已‘死’,那活着的,就该轮到某些人偿还了。”
她缓缓闭上眼睛,似乎在聆听这江南夜色下的雨声。
饶州城的清晨,带着江南特有的湿润雾气。
贾世仁坐在知府衙署后堂的书房里,慢条斯理地用着精致的早膳,心情颇为舒畅。
叶润章那根眼中钉终于“意外”烧死了,容钦差似乎也被他的“糖衣炮弹”和叶润章的死讯“安抚”住了,昨日还派人来询问河工进度,语气平和。
他盘算着,等这阵风头过去,再给容行简送些更“贴心”的“土仪”,彻底将其绑上自己的船,这江南西路的漕运,依旧是他贾世仁的天下。
然而,这份惬意并未持续多久。
心腹师爷蒋文彬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那张惯常沉静的脸上,此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凝重和惊疑。
“东翁,”蒋文彬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谨慎,“外面有些不好的风声。”
贾世仁放下银箸,眉头微皱:“什么风声?慌慌张张的。”
蒋文彬凑近一步,声音几不可闻:“坊间……尤其是漕运码头和几个茶楼酒肆,都在传……传东翁您前些日子给容钦差送了一份‘厚礼’,里面夹带了、夹带了……”他顿了顿,似乎难以启齿,“夹带了巨额银票。”
“什么?!”贾世仁如同被蝎子蛰了一下,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行贿受贿这种事向来是大家心照不宣,哪有嚷嚷到明面上来的?!
他一把抓住蒋文彬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扭曲变调:“谁?谁传的?!消息怎么漏出去的?那点心匣子不是让李三办得妥妥帖帖的吗?!”
蒋文彬吃痛,却不敢挣脱,脸色发白:“学生也是刚刚得知!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连、连银票的数额都说得八九不离十!”
他额角渗出冷汗,低声道:“学生已经派人去查源头了,但……但流言如同野火,根本堵不住啊!而且……而且传得极其刁钻,只说是您送了‘厚礼’,并未提及容大人是否收下,这,这分明是冲着东翁您来的!”
贾世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如坠冰窟。
他精心策划的贿赂,自以为天衣无缝,甚至为了隐秘没请那些上官!
而且,容与明明“笑纳”了!怎么……怎么会突然传得满城风雨?而且只提他送,不提容与收?!
这分明是要把他架在火上烤,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贾世仁试图贿赂钦差!这要是传到容与耳朵里,或者传到京城……?
“查!给我查!!”贾世仁猛地将桌上的碗碟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他双目赤红,在书房里疯狂踱步:“一定是内部出了叛徒!一定是!李三!王大柱!还有那天在场的人,一个都别放过!给我查,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揪出来!碎尸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