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行为何不在场?
这位天隼司指挥佥事,在贾世仁落网后的这几个月里,可丝毫没得清闲。
他和他麾下那批玄鹰缇骑,正以饶州为中心,疯狂地向周边州县、乃至更远的线索节点扑去。
抓人,审讯,剥茧抽丝。
凡是与贾世仁贪墨链有关联、尚未落网的大小头目、中间人、销赃渠道……都在他的猎杀名单之上。
天隼司的铁牢里,日夜回荡着凄厉的惨叫。
岳行几乎钉在了审讯房里,他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挖出了所有蛀虫,也挖出所有牵涉更深、可能潜藏在更高处的“鱼虾”。
天隼司的宗旨是,宁错杀,不放过!
容与总算知道,天隼司的赫赫凶名是从何而来。
她也曾犹豫过,这样的行事作风,会不会过于血腥,只是她和岳行终究只是同行,岳行不是她的下属,她也无权管束。
饶州官场的这趟浑水,被他彻底搅成了腥气冲天的血色漩涡。
容与每日案头堆积的审讯摘要和由此牵连出的新线索,厚度在以惊人的速度增长。
整个江南官场,都笼罩在天隼司这头恶鹰带来的恐怖阴影之下。
“小舅舅他……还在忙?”叶润章低声问道,语气带着一丝复杂。
他知道岳行在做什么,也知道这一切的必要性,但每每想起那铁牢中的景象,仍不免心悸。
“嗯。”容与微微颔首,收回望向城内的目光,脸上平静无波。
清理废墟,祛除腐肉,方能换来新肌生长。
岳行,就是那把最锋利、最无情的刮骨刀。
她知道,岳行的追猎,远未结束。
雨丝轻轻飘落,沾湿了众人的发丝与衣襟。
远方的河道之上,千帆竞渡,承载着商贾的希望,也承载着无数被这场风暴改变了命运的生民期盼。
运河奔流不息,涛声浩荡,如同在为过去送葬,为新生礼赞。
容与静静地望着这一切,任由江风拂面,清俊的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沉静与深远的思虑。
饶州一役,尘埃初定,但这浩浩汤汤的万里江河,这片锦绣繁华的江南腹地,又不知还有多少暗流,在等待着搅动风云的人。
汛情稳定后,容与并未立刻离开。
她又带着容易和几位新任命的河工官员,顶着尚未散尽的雨丝,沿着新堤巡查了整整一日。
她仔细检查了每一处水毁痕迹,询问了每一段堤防的受力情况,确认了所有闸口、泄洪道的运行状况。
直到夕阳西下,确认所有隐患都已排除,工程经受住了最严酷的考验,她才真正放下心来。
夜色深沉。
馆驿内,灯火如豆。
容与坐在书案前,提笔写下了最后一份关于饶州河工竣事、汛期安然度过的奏报。
她写得极其简练,只陈述事实,未加任何渲染。写罢,她将奏报封好,交给容易:“明日一早,八百里加急,直送御前。”
“是。”容易接过奏报,沉声应道。
“明彻,”容与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收拾一下。我们……该走了。”
容易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行简,是否通知郑藩台、周抚台他们……”
“不必。”容与轻轻摇头,声音平静无波,“该交代的,都已交代。该见的,也已见过。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评说。我们……悄悄走。”
容易不再多言,立刻转身去准备。
翌日,天还未亮,饶州城尚在沉睡之中。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容易的亲自驾驭下,悄无声息地驶出了馆驿后门,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朝着城外码头方向驶去。
没有仪仗,没有护卫,没有惊动任何人。
码头上,一艘中等大小的客船早已等候多时。船身普通,没有任何官家标识。
容与登上客船,站在船头。
晨风带着江水的湿气拂过她的面颊,吹动她的衣袂。
她最后回望了一眼在晨曦微光中渐渐苏醒的饶州城。城墙的轮廓,码头的帆影,远处芝山朦胧的剪影……
这座曾让她殚精竭虑、步步惊心的江南重镇,此刻在薄雾中显得宁静而安详。
“开船吧。”容与轻声吩咐。
容易对船老大点点头。
船工解开缆绳,撑开长篙。
客船缓缓驶离码头,调转船头,逆着初升的朝阳,朝着上游金陵的方向,破开平静的江面,驶去。
船帆升起,在晨风中鼓胀,如同离弦之箭。
没有送行的人群,没有告别的喧嚣。
只有船头那道清俊挺拔的身影,在晨光中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峭的影子,渐渐融入浩渺的烟波水色之中。
饶州城在身后越来越远,最终化作天边一道模糊的灰线。
容与独立船头,任凭江风吹拂。
她看着两岸青山缓缓后退,看着江面上越来越多的船只擦肩而过,看着那奔流不息、滋养万物的江水,心中一片澄澈。
如今,运河安澜,漕路重开,奸佞伏法,冤屈得雪……她终于可以……暂时卸下这副重担了。
然而,她心中并无太多轻松。
越是接近金陵,她的心中反倒越发沉重。
比起饶州城的腥风血雨,金陵,那里不见血的刀光剑影,更叫人心疲。
这次,没人能帮她去御前奏对了,容与也没了提前回家休假的“优待”。
船一到金陵,她便乘上了进宫城的马车。
……
金陵皇城,御书房。
窗外初夏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沉水香清冽的气息。
大太监袁保垂手侍立在御案一侧,脸上的褶子因抑制不住的喜意而舒展着,如同一朵盛开的菊花。
御案后,昭乾帝身着明黄常服,正低头翻阅着一份奏章,神情沉凝。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清晰。
门帘轻启,一道清俊挺拔的身影,沐浴着窗外涌入的微光,出现在御书房门口。
容与褪去了舟车劳顿的风尘,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青绣鹭鸶补服。
乌纱帽下,那双眸子如同历经洗涤的寒潭,愈发深邃而澄澈。
历经江南风雨洗礼,那份清逸出尘的气质非但未减,反而更添几分洗练后的沉稳。
袁保立刻小步迎上,声音带着由衷的欢快和恭敬:“哎哟,小容大人!您可算平安回来啦!陛下惦记着呢,快请!快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