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站在门口,看着两人有条不紊地忙碌,再看看那位负手而立、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库房的新学政,心中越发忐忑不安。
他几次想上前帮忙,却又不知从何下手,更怕自己笨手笨脚反而添乱。
容与并未理会李贵的局促。
她的目光落在蜜儿快速分拣的账册上。
云南学政衙门的账目混乱程度,远超她的想象。
许多年份的账册缺失,现存的也多有涂改、字迹模糊不清之处。
学田租赋的记录更是混乱不堪,田亩数、租额、缴纳情况常常对不上号。
生员廪饩的发放记录更是如同天书,人名、数额、发放时间错漏百出。
“公子,”蜜儿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她手中捧着几本账簿,走到容与面前:“这几本,是近三年的学田租赋总账和分县细账。还有这几本,是生员廪饩的发放签收册。”
容与接过账簿,随手翻开一本学田租赋总账。
上面记录着各府州县应缴的租赋数额。她目光如电,迅速扫过。
很快,她的指尖停在了一页上。
“永昌府,学田三千七百亩,年租赋折银……一千八百两?”容与轻声念出,眉头微蹙。她看向蜜儿,“蜜儿,永昌府……我记得靠近黑山土司领地?”
蜜儿眼中寒光一闪,点头道:“是,公子。永昌府学田,多集中在府城周边及靠近澜沧江的平坝。那里……名义上是朝廷学田,但实际耕作、收租,常受附近土司势力影响。尤其……是黑山土司的势力范围。”
容与了然。
她迅速翻到永昌府的分县细账,找到对应的记录。
细账上记载的学田亩数、租额与总账基本吻合。
然而,当她翻到生员廪饩签收册时,目光却骤然一凝。
签收册上,永昌府生员领取廪饩的记录,近两年竟异常稀少。
许多本该在册的生员名字下,连续数月甚至整年都无签收记录,而少数有记录的,领取的数额也远低于标准。
“蜜儿,永昌府生员数量,按学册记载,应有多少?”容与问道。
蜜儿迅速从一堆卷宗中抽出一本名册,翻到永昌府一页:“回公子,在册生员,一百二十七人。”
容与指着签收册:“你看,去年全年,有签收记录的,不足五十人。且多数只领了部分廪饩。这……作何解释?”
蜜儿凑近仔细看了看,又拿起旁边一本永昌府学官上报的文书对照,小脸紧绷:“公子,这不对。永昌府学官上报的文书里,明明写着‘生员廪饩,皆按时足额发放’!”
“可这签收册漏洞百出。要么是学官虚报冒领,要么……就是有人克扣截留!”
容与眼中闪过一丝锐芒。她继续翻看其他府州的账目。
很快,又发现了几处类似的疑点:
比如腾越州,学田租赋账上显示,去年因“水患”,租赋减免三成。
但容与查阅同期地方志和按察司存档的灾情简报,腾越州去年并无重大水患记录。
再如蒙化厅,生员廪饩签收册上,许多签名笔迹雷同,显然是同一人所签,且领取数额远超标准。
还有云南府城,学田租赋入库记录与出库记录对不上,差额高达数百两,且无合理解释……
蜜儿在一旁,凭借她对云南地方情况的熟悉,不断补充着关键信息:“公子,腾越州的学田,听说去年收成不错……”
“蒙化厅的生员,听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常有人抱怨廪饩不足……”
“昆明府那几块学田的位置……好像被几个富商私下‘租’了去种花木,租金可能没入公账……”
线索一条条汇集,疑点一个个浮现。容与心中如同明镜。
这些亏空、克扣、虚报、冒领……手法并不高明,甚至有些拙劣。
但在这天高皇帝远、吏治腐败、土司势力盘根错节的云南,却成了堂而皇之的“惯例”。
而其中,尤以靠近黑山土司势力范围的永昌府问题最为突出,这绝非巧合!
她不动声色地将这几本问题账簿单独挑出,对蜜儿道:“蜜儿,将这些账册中所有疑点,一一标注清楚。包括年份、府县、问题类型、涉及数额、可能的经手人……做成一份详录。”
“是,公子!”蜜儿眼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立刻开始伏案疾书。
跟随容与的这些年,蜜儿也读完了三百千,还学了数算等实用的东西,如今叫她写诗作画很难,但盘账记账却已是一把好手。
李贵远远看着这一幕,心中如同擂鼓。他虽然不知道容与具体发现了什么,但看那年轻学政沉静如水的面容和蜜儿笔下不停记录的专注,便知大事不妙。
他悄悄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中暗自祈祷,希望自己经手的那部分账目……能侥幸过关。
容与站在库房中央,看着蜜儿笔下渐渐成形的“罪证清单”,眼神深邃。
这些证据,如同黑暗中闪烁的磷火,虽不足以照亮整个深渊,却足以让她看清脚下隐藏的陷阱与毒蛇。
她将这些证据牢牢握在手中,不是为了立刻掀翻桌子,而是为了在未来的博弈中,拥有足以震慑宵小、撬动僵局的……筹码。
半月时光,倏忽而过。
昆明城内的学政衙门,早已不复容与初至时的破败颓唐。
庭院中的落叶杂草被清扫一空,青石板地面露出了原本的色泽,虽仍显陈旧,却干净整洁。
破损的门窗已修补妥当,糊上了新纸。
厅堂内,桌椅案几仍是旧物,却被擦拭得纤尘不染,摆放得整整齐齐。
墙角堆积如山的陈年文牍卷宗,已被分门别类,整理归档,码放在新添置的竹编书架上,虽显拥挤,却井然有序。
空气中那股陈腐的霉味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墨香和清扫后的清新气息。
衙门里不再死气沉沉,吏员书办们穿梭其间,步履虽不似京中衙门那般迅捷,却也少了之前的拖沓懒散。
点卯、应卯之声清晰可闻,拨动算盘珠的噼啪声、书写文书的沙沙声,交织成一种久违的、衙门应有的忙碌韵律。
这一切变化,皆源于堂上那位端坐主位、神色沉静的年轻学政——容行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