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刚过,昆明城尚沉浸在慵懒的余韵中,空气中还飘散着爆竹的硝烟味,容与却已整装待发。
她深知,云南教化的最大壁垒,不在昆明城内的官场倾轧,也不在府县衙门的推诿拖延,而在于那些盘踞一方、自成体系的土司领地。
尤其是那些靠近汉地、相对开明却又壁垒森严的中小土司领地,如同横亘在教化之路上的坚硬冻土。
其中,距离昆明城仅三十余里、位于宜良方向官道旁的“穆家寨”土司穆铁山,便是她此行锁定的关键目标。
穆铁山此人,在云南土司中颇为特殊。
他虽名为“寨主”,其核心居所却并非深藏于寨墙环绕的险峻山岭之中,而是选择在昆明城外、官道之旁,择了一处依山傍水、地势开阔的所在,建起了一座规模宏大的庄园——穆府。
这本身,便是他亲近汉地、乐于与汉官汉商打交道的一种姿态。
他的领地“穆家寨”本部虽在更深的山中,但重要的对外事务、商贸往来,乃至子弟的教育,都放在了这座更靠近汉地文明的庄园里进行。
况且,这位穆土司,容与可是有过几面之缘的。
容与当初来云南,去的那个寨子不过是穆土司在城内的“别院”,这一次,她却是要造访那座真正的庄园了。
容与轻车简从,只带了容易一人护卫,马车沿着官道向东南而行。不过一个多时辰,便抵达了穆府所在。
远远望去,穆府的气象便与寻常土司寨子截然不同。
它没有高耸的寨墙和了望塔,取而代之的是一圈丈许高的青石围墙,墙头覆着青瓦,颇有几分汉家坞堡的意味。
朱漆大门前立着两尊石狮,虽雕刻风格略显粗犷,却也威风凛凛。门楣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两个遒劲的大字——“穆府”。
门前道路平整,甚至还有几株移栽的垂柳,在料峭春风中抽出嫩芽。
若非门旁侍立着几名身着土布短褂、腰挎弯刀、眼神精悍的土兵,以及大门两侧石柱上隐约可见的土家图腾纹饰,乍一看,倒像是哪位汉家豪绅的别院。
通报之后,大门缓缓开启。容与一行被引入府内。
府内布局更是体现了汉土交融的特色。
前院是典型的汉家园林格局,假山流水,曲径通幽,栽种着梅兰竹菊等汉家喜爱的花木。
穿过一道月亮门,进入中庭,则又显出土家建筑的厚重与实用——主厅是一座高大轩敞的木石结构建筑,飞檐斗拱是汉式,但梁柱粗壮,用料厚实,门窗雕刻着土家特有的吉祥图案和猛兽图腾。
空气中弥漫着松木、泥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气息。
容与刚踏入中庭,一个洪亮如钟、带着浓重土腔官话的声音便从主厅门口传来:
“哈哈哈……容大人!稀客,稀客啊!俺有失远迎!”
只见穆铁山魁梧的身影出现在厅门口。
他年约五旬,壮硕如铁塔,古铜色的脸庞棱角分明,浓眉如墨,虎目炯炯,开合间精光四射。
穆土司今日穿着一件深紫色绣着繁复云纹的锦袍,外罩一件半旧的熊皮坎肩,腰间挎着镶宝石的弯刀,气势迫人。
他大步流星迎下台阶,姿态豪迈,眼神却锐利地扫过容与和她身后的容易。
“穆土司客气。”容与从容下车,拱手还礼,声音清越平静,“容某冒昧来访,叨扰了。”
“哪里哪里!容大人是俺穆家的恩人,快请进厅里坐!”穆铁山仿佛全然忘了当初容与离开时的剑拔弩张,此刻侧身让路,引着容与步入主厅。
厅内陈设同样体现了主人的“近汉”倾向。
正中的虎皮座椅彰显着土司权威,两旁却摆着成套的紫檀木太师椅和茶几。
墙上除了土家风格的兽皮弓箭,还挂着几幅笔力雄浑的汉文书法条幅,内容多是“忠义”、“勇武”之类。
地上铺着厚实的羊毛地毯,角落的铜兽香炉里燃着清雅的檀香。
落座后,一名穿着土家盛装、面容温婉的妇人——正是穆夫人,带着侍女奉上热茶和精致的汉式点心。
穆夫人对着容与微微颔首,用土语低声说了句问候,便安静地退到一旁。
容与记得这位夫人似乎不太会说官话,自然也不会奇怪,微笑颔首表示谢意。
“容大人,请!”穆铁山端起一个青花盖碗,里面是上好的滇红,“尝尝这茶,是今年新下的普洱,汉商朋友送的!”
容与道谢,端起茶碗。
茶汤红亮,香气醇厚,确是佳品。
她心中了然,穆铁山选择在此地、以此种方式接待她,本身就在传递一种信号——他愿意以更“汉化”、更“正式”的方式,与这位朝廷学政打交道。
寒暄几句后,穆铁山开门见山:“容大人如今是云南学政,位高权重,日理万机。今日亲临俺这穷乡僻壤,想必……是有要事?”
他目光如电,直直看向容与,直到此刻,那属于“土司”的气势,才再次弥漫开来。
容与放下茶碗,迎上他的目光,神色坦然:“穆土司快人快语。容某此来,确有一事相商,关乎贵寨子弟前程,亦关乎穆家寨未来福祉。”
“哦?”穆铁山浓眉一挑,来了兴趣,“大人请讲。”
容与将朝廷推行教化、兴办义塾、资助学子的大略讲了一遍,语气平和,不带丝毫强迫:“……朝廷教化,非为夺土司之权,亦非要土民忘本。实乃开民智,启民心,授人以渔。”
“识得汉字,懂得算数,通晓汉家礼仪律法,方能与官府顺畅沟通,维护自身权益;方能学习汉家先进农耕、医药、百工技艺,让寨子更富足,让族人更安康;方能……让有才学的土民子弟,有机会走出大山,见识更广阔的天地,甚至……为朝廷效力,光耀门楣。”
容与知晓,想要与这些土司们交涉并非易事,所以她刻意强调了“维护自身权益”、“学习技艺”、“富足安康”、“光耀门楣”这些穆铁山真正关心的点,避开了敏感的“同化”、“夺权”等字眼。
穆铁山听着,粗大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碗边缘,眼神闪烁。
容与的话,确实戳中了他的一些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