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章城西,一处废弃染坊的后院。
月光被高耸的砖墙切割,只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线,映照着堆积如山的破败染缸和满地干涸的、色彩诡异的污渍。
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尘土和陈年染料的刺鼻气息。
一个身影斜倚在墙角一根半朽的木柱上。
他身形高大,肩宽背阔,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深灰色劲装,外罩一件半旧的玄色斗篷,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此人站姿看似随意,甚至有些懒散,但每一块肌肉都如同绷紧的弓弦,蕴含着随时能爆发出致命一击的力量。
“头儿!”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响起。
一个同样穿着便服、身形精悍、面容沉稳的青年从阴影中快步走出,却是容与有过一面之缘的天隼司校尉周位。
那个盖头盖脸的人的身份自然不言而喻——天隼司指挥佥事,岳行。
周位走到岳行面前,抱拳行礼,动作干脆,眼神锐利,带着军人的干练与沉静。
“嗯。”岳行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单音,算是回应,“查得怎么样了?”
“查清楚了。”周位言简意赅,“吴奎,绰号‘过江龙’,漕帮豫章分舵舵主。手下有核心打手三十余人,喽啰过百。掌控豫章及周边三县水陆码头、车马店、客栈十余处。”
“这位过江龙的主要营生,包括但不限于强收‘漕捐’、‘引水费’等苛捐杂税;利用船队转运私盐、精铁;以及……拐带妇孺。”
说到“拐带妇孺”时,周位的声音明显沉了下去,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怒意。
他顿了顿,继续道:“手法……与两年前金陵承恩公府小姐失踪案,如出一辙。”
岳行抬眸,在月光下,那双眼睛泛着犬科生物似的亮光。
“哦?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丝玩味的嘲弄,“说说看。”
周位深吸一口气,语速平稳却带着压抑的寒意:“他们的目标多为船家女眷、贫家幼童,或偶尔有身份特殊者。下手地点多在偏僻水岸、码头附近,或借‘检查’之名登船强掳。”
“得手后,掳来的孩童会被立刻转移至其控制的船只货舱内——舱内必有夹层或暗格,极为隐蔽。”
“若无意外状况,短则一夜,长则两三日,便会通过其控制的隐秘水道或伪装成商船,将‘货’运走。行动迅速,毁证干净。金陵那次,若不是容大人出的主意,只怕我们……没那么容易寻回余小姐。”
他眼中带着深深的凝重:“咱们抓的那几条小鱼,上头就是吴奎!吴奎是执行者,但他上头还有人!”
“金陵的案子,是‘上头’直接下令,吴奎派人配合。这次我们盯上的几个失踪孩童,去向不明,并非单纯贩卖。”
听到这个,岳行若有所思,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周位顿了顿,继续道:“有线索指向……被用来勒索其家人,逼迫他们与漕帮合作,或提供便利。甚至……可能被当作‘礼物’,送给某些有特殊癖好的……‘贵人’。”
“呵……吴奎……过江龙?”岳行缓缓直起身,斗篷的阴影随之移动,露出他整张脸。
那是一张棱角分明、带着风霜刻痕的脸,算不上俊俏,却有着一种刀削斧劈般的硬朗和野性。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冰冷的弧度,声音里同样透着冷冽与不屑:“一条盘踞泥潭的臭蛇,也敢称龙?老子倒要看看,他这身蛇皮,能经得起几刀!”
就在这时,另一个身影如同灵猫般从院墙外翻了进来,落地无声,动作矫健。
来人身材魁梧,相貌朴实硬朗,正是岳行麾下另一名校尉许达。他的性子相对周位来说要豪爽火爆些,嗓门也大,此刻虽压低了声音,却依旧带着一股子粗豪气:
“头儿!周哥!有动静了!”
许达几步窜到近前,对着岳行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城南‘悦来’客栈!后院那几间上锁的厢房有猫腻,白天静悄悄,晚上却有生面孔进出,还隐约听到小孩哭声!”
末了,他又补充一句:“守得挺严,有暗桩!”
“悦来客栈?”周位眉头一皱,“是吴奎名下的产业之一。登记在册的是正经客栈,但后院从不对外开放。”
“妈的,果然藏污纳垢!”许达啐了一口,摩拳擦掌,“头儿!干不干?我带几个兄弟摸进去,把那帮杂碎揪出来!”
“急什么?”岳行瞥了他一眼,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训斥,却掩不住眼底的阴沉,“打草惊蛇,鱼就跑了。”
他转向周位道:“周位,金陵的旧账,你经手的。说说,那批‘货’……最后可能的去向?”
周位沉吟片刻,眼神锐利:“根据当时截获的零星密语最终消失的水域判断……一部分可能沿运河北上,进入北金境内;另一部分……可能通过长江水道,向西转入洞庭湖水域,再分散。但具体接头点、下家……当时线索全断。”
岳行点点头,目光转向许达:“许达,你带两个机灵的,给我死死盯住‘悦来’!一只苍蝇飞进去飞出来,都要给我记清楚!特别是……有没有特殊的‘货船’靠近码头,有没有生面孔的‘豪客’进出,别惊了蛇。”
“得令!”许达一拍胸脯,眼中精光四射,“头儿放心!包在我身上!”说罢,身形一晃,又如同狸猫般翻墙而去,消失在夜色中。
岳行重新靠回木柱,目光投向周位:“周位,你亲自去查吴奎最近三个月的账目往来。明面上的,暗地里的。”
“重点查……他往京城方向‘孝敬’的银子,走的是哪条线?经的是谁的手?还有,他手下那几个心腹,最近和哪些地方官、哪些商号走得近?尤其是……那些有‘特殊癖好’的‘贵人’名单!”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金陵的线断了,豫章……就是新的线头。吴奎不过是个爪牙,我要的是他背后那只手!还有……那些被他们当作‘货物’的孩子,到底去了哪里!”
“是!”周位沉声应道,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头儿,还有一事。似乎……还有另一股势力在查吴奎和漕帮……动作不小。”
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带着一丝玩味:“哦?有点意思。查清楚是谁了吗?”
“尚未完全确认,但……极有可能是那位,刚被削职为民、回豫章老家的……前云南学政,容行简。”周位谨慎地回答。
“容行简……”岳行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不明白怎么哪儿都有她,都削职为民了,还能掺和进这种事情里。
“呵……”岳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眼神却愈发锐利,
“也好。水浑了,才好摸鱼。让他们先斗着。我们坐山观虎斗,顺便……捡点大鱼!”
他猛地站直身体,斗篷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一股无形的、如同出鞘利刃般的凛冽气势瞬间弥漫开来。
“周位,按计划行事。盯紧吴奎,盯紧容行简那边。我要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