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妃穿着一身半旧的月白宫装,发髻仅用素银簪绾住,脂粉未施,安静地坐在那里。
她面前案几上的菜肴几乎未动,只偶尔端起茶盏轻啜。
低垂着眼睑,面容清瘦苍白,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沉寂,仿佛周遭的喧嚣繁华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容舒数次观察她,她似乎一直都是那个样子,这也让容舒心中更加疑惑。
宫宴后数日,皇帝裴悫风寒加重,卧病寝宫。
寝宫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龙涎香的气息,气氛压抑沉重。
容舒奉皇后命,协理皇帝汤药事宜。
她深知责任重大,亲自坐镇御药房,监督煎药过程,查验药渣,确保万无一失。
然而,御前侍奉,向来是宫中权力与地位的微妙角力场。
容舒虽为五品司正,位份不低,且出身首辅门第,但她协理汤药,无形中分走了御前大宫女们的一部分“恩宠”和“体面”。
尤其是几位在御前侍奉多年、自视甚高的掌事宫女,对这位空降的、年轻清贵又深得袁公公另眼相看的“容司正”,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嫉妒和不忿。
这日,容舒正在御药房外廊下,低声向一名奉药宫女交代汤药温度与奉上的时辰细节。
那宫女名唤秋月,是御前颇有脸面的二等宫女,此刻听着容舒的吩咐,面上恭敬,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和不耐。
“容司正放心,奴婢在御前伺候多年,这点规矩还是懂的。”秋月声音清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矜傲和敷衍。
容舒神色平静,并未在意她的态度,只淡淡道:“陛下龙体欠安,汤药入口,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谨慎些总是好的。”
“是,司正大人教训的是。”秋月微微屈膝,语气却听不出多少诚意。
就在这时,寝殿内传来皇帝轻微的咳嗽声。
袁保的声音随即响起:“药呢?快!”
秋月连忙端起早已备好的药盏,正要进去。
“等等!”容舒目光敏锐,落在药盏边缘,“药温不对。过热了。需再晾片刻。”
秋月脚步一顿,低头看了看药盏,又抬眼看向容舒,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司正大人,奴婢摸着温度正好啊?陛下等着用药呢,耽搁了……”
“我说,过热了。”容舒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她伸出手指,在药盏边缘极快地一触即收:“至少需再晾半盏茶功夫。否则,恐伤陛下脾胃。”
秋月脸色微变。
她自认是御前老人,对汤药温度的把控自有心得,此刻被容舒当众质疑,心中顿觉难堪。
尤其旁边还有几名其他宫女太监看着。
她强压着不满,辩解道:“司正大人,奴婢……”
“怎么回事?药怎么还不送进去?”一个略显冷肃的女声响起。
只见御前掌事大宫女,穿着一等宫女服色的芳苓快步走来。
芳苓面容姣好,眼神却带着几分刻薄和倨傲。
她是沈贵妃安插在御前的人,虽不曾有做宫妃的体面,却自觉与陛下亲近,向来眼高于顶,对一般的小妃嫔都不甚客气,对容舒这个“外人”插手御前事务更是早已不满。
“芳苓姐姐,”秋月如同见到救星,连忙道,“容司正说药温过热,需再晾晾……可奴婢摸着……”
芳苓扫了一眼药盏,又瞥了一眼容舒,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容司正真是心细如发。不过……”
容舒面色不变,芳苓脸上的愤恨和刻薄更明显了,嗓音也变得尖利起来:
“这御前侍奉汤药,自有规矩。秋月也是老人了,伺候陛下用药从未出过差错!”
“容司正初来乍到,还是……莫要太过指手画脚的好。耽误了陛下用药,这责任,谁担得起?”
气氛瞬间有些凝滞。
周围的宫女太监都屏息静气,不敢出声。
秋月脸上露出一丝得意。芳苓则带着挑衅的目光看着容舒。
容舒神色不变,唯有一双清澈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
她正要开口——
“药温不对,就该晾着,容司正还能冤枉了你们?”一个沉稳而平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众人一惊,连忙回头。
只见大太监袁保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他面白无须,脸上带着万年不变的、如同面具般的温和笑容,眼神却深邃如古井,看不出喜怒。
“袁公公!”芳苓和秋月脸色瞬间煞白,连忙躬身行礼。
袁保缓步上前,目光扫过芳苓和秋月,最后落在容舒身上,语气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陛下龙体金贵,汤药入口,岂能马虎?”
“容司正心细,谨慎行事,正是为陛下龙体着想。尔等御前伺候,更应谨记‘小心无大错’的道理。岂可因循守旧,罔顾圣躬?”这后半句,却又透着循循善诱。
不过即便如此,那句“因循守旧,罔顾圣躬”,还是如同重锤敲在芳苓和秋月心头。
两人吓得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奴婢知错!奴婢该死!”芳苓和秋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
袁保叹了口气,看也不看她们,转向容舒,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容司正,辛苦了。陛下刚才还问起汤药,劳烦你再稍等片刻,待药温适宜,再让她们送进去吧。”
“是。袁公公。”容舒微微躬身,神色平静无波。
袁保点点头,又淡淡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芳苓和秋月:“行了,都起来吧。记住今日的教训,再有下次……可就不是这么容易的了。”
芳苓和秋月如蒙大赦,连忙爬起来,再不敢有丝毫怠慢,老老实实看着药盏,在容舒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晾着药温,直到容舒点头,才战战兢兢地送入寝殿。
容舒看着袁保转身离去的背影,心中若有所思。
袁保此举,既是维护御前规矩,确保皇帝用药安全,也是在不动声色地维护她,打压那些不安分的宫女。
至于这份“维护”从何而来……这却是容舒也想知道的。
她收回目光,继续专注于眼前的事务。
这深宫之中,步步惊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皇帝服过药,精神稍振,半倚在明黄锦被中。
他目光扫过榻前侍立的众人,最终落在了不远处垂手恭立、负责调度汤药事宜的容舒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