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臣皆惊,纷纷循声望去。
只见殿门处,逆着晨光,一道身影缓缓而入。
来人一身绯色五品女官袍服,本该端庄整洁,此刻却沾满烟灰,多处燎破,露出内里素色的衬裙。
发髻虽勉强挽起,但几缕发丝散落鬓边,发尾处明显有烧焦蜷曲的痕迹。
脸上虽有擦拭,仍残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一双清澈的眼眸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劫后余生、却义无反顾的决绝。
正是尚仪局司正——容舒!
“容司正?!”有认识她的官员低声惊呼。
“她她这是怎么了?”
“像是刚从火场出来?”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议论声。
本朝女官虽不常参与朝议,但某些诸如祭典等事,因需内宫外朝配合,所以女官也有上朝的先例,只是不多罢了。
瞧着满身狼狈的容舒,皇帝裴悫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和愠怒,
他看向袁保,沉声问道:“袁保!这是怎么回事?!”
袁保早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回陛下,老奴该死!昨夜……昨夜尚仪局值房走水了,火势不小,幸得柔嘉公主殿下恰巧路过,将容司正救出,才未酿成大祸!老奴……老奴本想待下朝后,再禀报陛下,未想此刻惊扰圣驾,老奴罪该万死!”
皇帝脸色阴沉,目光扫过容舒狼狈不堪的模样,又看向袁保,冷哼一声:“下不为例!”
随即,他锐利的目光转向容舒,声音带着一丝不耐和探究:“容司正!你既遭此劫难,不在宫中休养,如此狼狈上殿,所为何事?”
容舒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间的灼痛和身体的疲惫,挺直脊背,一步步走到御阶之前,扑通一声,端端正正跪了下去!
“陛下!”她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大殿的力量,“臣冒死上殿,非为私怨,实为肃清宫闱,铲除国蠹!揭发滔天巨恶!”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连皇帝都微微眯起了眼睛。
“臣昨夜整理宫务卷宗,不幸遭逢大火,此火绝非意外!”
容舒抬起头,目光如炬,直指站在百官前列、脸色已微微发白的秉笔太监周进。
“乃是……有人蓄意纵火!意图杀人灭口!焚毁臣手中所掌握的罪证!”
周进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脸色瞬间煞白。
他强自镇定,眼神却闪过一丝慌乱。
容舒不再看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布帛包裹的、边缘也被熏得焦黑的册子,双手高举过头:“陛下!此乃臣与尚仪局同僚,暗中查访多年,收集的内府监秉笔太监周进累累罪证!”
她声音铿锵,条理清晰,字字如刀:
“其一:贪墨宫帑!周进掌管内府采买、营造、库藏等要务,多年来,虚报价格,以次充好,中饱私囊!数额巨大!仅去岁修缮玉芙宫一项,便虚报白银五万两!账册在此,一笔笔,皆有据可查!”
“其二:安插亲信,结党营私!周进利用职权,将心腹爪牙安插于内府监、御马监、尚食局等要害处,把持要津,排除异己!臣手中,有其安插人员名单及职务!”
“其三:异常宫外往来!周进身为内侍,却与宫外不法商贾、地方官吏,甚至漕帮中人……往来密切!收受巨额贿赂!为其大开方便之门!”
“臣截获其心腹传递密信碎片,提及‘漕上秋粮’、‘分赃’、‘黑石渡’等语,疑涉走私国禁物资!祸国殃民!”
容舒顿了顿,声音带着悲愤:“昨夜大火!正是周进得知臣掌握其罪证,狗急跳墙!欲置臣于死地!焚毁证据,掩盖其滔天罪行!”
“恳请陛下明察秋毫,严惩国贼,以正宫规!以儆效尤!”
她将手中册子高高举起,脊背挺直。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跪在御阶下的容舒,以及脸色铁青、浑身微微颤抖的周进身上。
周进心中惊涛骇浪。
他万万没想到,容舒竟敢如此疯狂!
明明遭了灾,未曾低头不说,竟拖着残躯,直接上殿死谏!
更没想到,她手中竟掌握了如此多、如此致命的证据!
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但他毕竟是浸淫宫廷数十年的老狐狸,瞬间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周进猛地出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委屈”:
“陛下……陛下!老奴冤枉啊!天大的冤枉啊!”他涕泪横流,连连叩头,“容司正……她这是血口喷人!栽赃陷害啊!”
他抬起头,指着容舒,眼中闪烁着怨毒:“陛下!老奴承认……老奴这些年,掌管内府,事务繁杂,千头万绪。”
“难免……难免有些失察之处,手下人或许也有手脚不干净的,老奴御下不严,确有罪过!老奴甘愿领罚!”
他先承认“小错”,姿态放得极低,随即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悲愤:“但是!容司正所说什么贪墨五万两,什么结党营私,什么勾结漕帮,走私国禁……甚至说老奴派人放火杀她?!”
“这这简直是荒谬绝伦!无稽之谈!老奴天大的冤枉啊!”
他指着容舒手中的册子:“那些所谓的‘证据’,不过是些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甚至是她自己臆测编造的!”
“那什么密信碎片谁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说不定就是她自己伪造的!至于放火更是荒谬!”
“她容司正自己不小心,走了水,却要栽赃到老奴头上!”
陛下!老奴……老奴侍奉陛下几十年,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怎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陛下!您要为老奴做主啊!”
周进声泪俱下,演技精湛,将一个“被污蔑的忠仆”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不少官员,尤其是周进一党,纷纷露出同情之色,窃窃私语。
常玉梁站在一旁,脸色变幻不定。
听到“漕帮”、“黑石渡”等字眼时,他心头狂跳,但他反应极快,立刻出列,躬身道:
“陛下!周公公所言,不无道理。容司正所奏,虽言辞凿凿,但证据多为口供、碎片,难以确证。”
“至于什么漕帮走私……臣更是闻所未闻。周大珰久居深宫,怎会与那等江湖匪类有所勾连?此事实乃无稽之谈,还请陛下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