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旭眼神一厉,冷哼一声:“哼,跳梁小丑。”
“太子再‘荏弱’,也是名正言顺的储君,至于老四……”
提起这位真正性格温和荏弱的四弟,裴旭只是叹了口气,倒也说不出什么难听话来。
他握紧了拳头,转移话题道:“还有哪些人?”
将领犹豫了一下:“还有咱们军中,也有些动静。王参将、李都尉他们似乎……私下和三皇子府的人有接触……”
“什么?”裴旭勃然大怒,却强行压了下去,他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凶光,“给本王盯紧了,谁敢在这个时候动摇军心,休怪本王……军法无情!”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父皇病危,朝局动荡,北境绝不能乱,他必须稳住。
紫宸宫门外,皇后和沈贵妃依旧在僵持,等待着那扇紧闭的宫门再次开启,等待着那个能决定她们命运的消息。
宫门内,柔嘉公主坐在皇帝病榻旁,轻声细语地安慰着,目光却不时扫过侍立一旁的容舒。
容舒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是一幅工笔装饰画。
竹石居内,容与刚刚收到容舒的密信,展开一看,眉头紧锁。
谢廉搅局,皇后、沈贵妃动作频频,军中异动……局势比她预想的更加复杂凶险。
她唤来容易,叫他将一封信送去容首辅府上。
整个金陵城,都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氛之中。
皇帝的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无数人的神经,决定着大昭王朝未来的走向。
一场围绕着至尊之位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蓄势待发。
……
又过几日,裴悫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有加重的迹象。
紫宸殿内,药香与龙涎香的气息交织,却掩盖不住那股源自生命流逝的沉沉暮气。
皇帝裴悫半倚在龙榻上,厚重的锦被盖至胸口,脸色依旧灰败,呼吸微弱而短促。
他闭着眼,似乎连睁开的力气都吝于付出。
殿内光线昏暗,唯有榻边一盏长明灯,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晕。
容舒一身鸦青色女官常服,端坐在榻前一张紫檀木小几旁。
几上堆叠着今日送来的奏章,她手中捧着一份,正轻声念诵着。
她的声音清越而平稳,如同山涧溪流,在寂静的殿宇中流淌,字字清晰,却又带着一种刻意放低的柔和,生怕惊扰了榻上之人。
“臣,江南道巡抚李茂才谨奏:今岁春汛将至,苏松、常镇等地河堤年久失修,恐有溃决之虞。恳请朝廷拨付银两三十万两,征调民夫五万,加固堤防,以防不测……”
容舒念完,停顿片刻,等待皇帝的指示。
榻上,裴悫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嘴唇翕动,发出几不可闻的声音:“准。”
容舒立刻提笔,蘸墨,微微思索了一下,在奏章末尾空白处,用清秀工整的小楷写下:“准。着户部会同工部速议,拨银二十万两,民夫三万,务求实效,不得延误。”
她写完,轻轻吹干墨迹,将奏章放到一旁已批阅的一摞上。
她又拿起下一份。
“臣,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王启年谨奏:北境各军镇春操已毕,然军械损耗甚巨,尤以弓弩箭矢、铠甲刀枪为甚。恳请兵部拨付军械若干,清单附后……”
“准……”裴悫的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照单、照单拨付一半。”
容舒依言写下:“准。照单拨付半数,着兵部武库清吏司速办。”
一份份奏章在容舒清越的诵读声和裴悫简短虚弱的批示中流转。
容舒动作娴熟,神情专注而沉静。
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她年轻而清丽的脸庞,那专注的侧影,那沉稳的气度,那提笔落字时的从容不迫……
裴悫不知何时,微微睁开了眼睛。
浑浊的目光落在容舒沉静的侧脸上,有些失焦,有些恍惚。
恍惚间,那灯下的身影,仿佛与记忆中另一个年轻的身影重叠起来。
同样的清瘦,同样的沉静,同样的在灯下为他誊写文书、出谋划策……
“子瑜……”一声极轻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呼唤,如同梦呓般从裴悫干裂的唇间溢出。
容舒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抬起眼,看向皇帝。
只见皇帝浑浊的目光正落在她脸上,却又仿佛穿透了她,望向遥远的过去。
裴悫似乎并未察觉容舒的注视,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声音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
“子瑜……你很像他年轻的时候。”
容舒心中微震。
容子瑜……又是这个名字。
虽然容舒已知自己的身世,但毕竟,这个名字在她的生命中萦绕了不知多少年,所以人提起这个人,语气都是那样的……复杂。
她放下笔,静静地看着皇帝,没有打断。
“那年,朕还是太子,带着子瑜去北金游历……”裴悫的眼神变得悠远,带着一丝追忆的微光,“结果、结果被发现了……金狗的探子,追了我们三天三夜……”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惊心动魄的逃亡时刻:“在靠近拒马河的一个村子,我们被一家农户收留,那家、那家姓林,有个女儿,叫林秀……”
“子瑜为了护着朕,后背挨了一刀,深可见骨……”裴悫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仿佛那伤口就在眼前,“血流了好多,差点、差点就……”
容舒的心猛地揪紧。
她从未听祖父详细提过这段往事,只知道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好,还英年早逝,原来竟是因此……
“那林家,救了我们……”裴悫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淡淡的悔恨与悲伤,“可、可我们太大意了,以为躲过去了,结果……金狗还是找来了……”
他闭上眼,仿佛不忍回忆那惨烈的一幕:“村子被屠,林家、林家老两口,都死了。只有林秀、秀儿,跟着我们逃了出来……”
容舒屏住呼吸。
林……她依稀记得,这正是良妃的姓氏,二皇子的生母。
怪不得,怪不得无人知晓良妃的出身,皇帝也鲜少谈起。
“林秀……就是后来的良妃,”裴悫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复杂,“朕把她带回了宫,朕、朕是真心喜欢她,可惜,她……她倔啊!心里恨着北金,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