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学至五中的第三个星期,一场台风裹挟着秋的凉意,悄无声息地降临,带来了入校后的第一场秋雨。那雨,来得毫无预兆。上午第三节课前,天空还湛蓝得如同一块无瑕的宝石,阳光透过窗棂,在课桌上编织出一张金色的网。粉笔末在光柱里轻盈地舞动,仿佛是大自然精心布置的一场宁静序曲,教室里安静而祥和,只有同学们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的声音。
可转眼间,西北方向的天际线突然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撕开了一道灰黑色的口子。厚重的乌云如挣脱缰绳的野马群,从天边呼啸而来,它们翻滚着、奔腾着,带着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不过十分钟,整个天空就被遮蔽得严严实实,仿佛被一块巨大的灰色幕布笼罩。连教室后墙那醒目的标语都暗了三分,仿佛给世界蒙上了一层浸了墨的幕布,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昏暗之中。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先是试探性地敲了敲窗玻璃,那声音清脆而短暂,像是谁用指尖轻轻叩门,带着一丝好奇与羞涩。可没等我数到十,雨势便骤然猛烈起来。千万颗雨珠如断了线的珠子,从天空中倾泻而下,噼里啪啦地砸向大地。打在教室的窗户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好似无数面小鼓在同时擂动,震得人心也跟着慌乱起来。
彼时,我正置身于升入初中后的第一次数学测验中。手中的笔在试卷上机械地游走,可思绪却早已飘远。最后一道应用题像一座难以跨越的大山,横亘在我面前,那辅助线还没画出来,窗外的雨倒先在玻璃上画出了纵横交错的“河流”。那些雨痕交织在一起,仿佛是我心中混乱的思绪,怎么也理不清。
我停下手中的笔,右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橡皮边缘被磨出的毛边。那毛边有些粗糙,像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又像是我心中那些无法言说的苦涩。我呆呆地望着窗外那黑压压的天空,狂风卷着雨幕,像一群疯狂的野兽,狠狠地撞在玻璃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雾。远处的教学楼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像被泡在浑浊的墨水里,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尽的深渊,让人感到无比的压抑和迷茫。
风穿过走廊时发出呜呜的啸声,像是谁在空旷的巷子里哭泣,又像是一头头愤怒的野兽,夹裹着如注的雨幕,狠狠地冲击着窗户。窗帘在狂风的肆虐下疯狂舞动,边角卷成一团,又猛地被扯开,露出后面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梧桐叶。那些梧桐叶在风雨中颤抖着,如同一个被痛苦折磨的灵魂,在绝望中反复挣扎。
我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惆怅,如潮水般将我淹没。右腿膝盖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酸胀,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同时扎刺。这是阴雨天特有的信号,身体的缺陷就像一道冰冷而沉重的枷锁,死死地禁锢着我前行的脚步。
上周体育课上,同学们在跑道上奔跑时扬起的尘土,此刻在记忆里格外清晰。他们像一群欢快的小鹿,自由自在地奔跑着,笑声回荡在操场上。
而我,只能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心中充满了羡慕和无奈。课间操时,我总被排在队伍最末尾,跟不上节奏的动作引来的窃窃私语,像细小的沙粒钻进衣领,硌得人坐立难安。那右腿的无力与不便,如同一个甩不掉的噩梦,时刻提醒着我与他人的不同。
而未来的出路,更是像这阴霾密布的天空,一片迷茫,看不到一丝希望的曙光。父亲昨天在饭桌上说,单位里老钱瘸子女儿去找工作,因为残疾又没什么文化找不着工作,待在家里。
这话像根冰锥扎在我心上,让我感到一阵刺痛。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像其他同学一样,拥有一个能自主选择的未来;不知道这条腿能否支撑我继续上高中,更别提走出学校能觅得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不知道在这个连挑水都要比力气的世界里,我该何去何从。这所有的未知,如同一团浸了水的乱麻,紧紧地缠绕在我的心头,让我喘不过气来。
下午的语文课上,孔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未来》。看着试卷上那片刺眼的洁白,我的思绪却如乱麻一般,怎么也理不清。前排的蔡晓燕已经写了满满两页,她的笔尖在纸上快速地划动着,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在我听来格外刺耳,仿佛是在嘲笑我的无能。
窗外,一只麻雀在雨幕中盘旋。它的左翼似乎受了伤,每一次扑腾都歪歪斜斜,潮湿的羽毛贴在身上,让它显得格外瘦小。它奋力地想飞过教学楼的屋檐,却被一阵狂风掀得连连后退,只能无奈地在低空徘徊。
那麻雀的身影,仿佛就是我此刻的写照,被无形的枷锁困住,连展翅的力气都显得多余。我握着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却迟迟无法落下几行字,最终只能留下一片比窗外的天空更灰暗的空白。
放学铃声响起时,雨势丝毫没有减弱。同学们纷纷从课桌抽屉里掏出各种雨衣雨伞,伞面撑开的噼啪声此起彼伏,像是一首欢快的交响曲。吴建根举着一把印着“工业学大庆”的黄油布伞,在教室门口朝我喊:“张毅,走吗?”那声音充满了热情和期待。
我摇摇头,看着他和几个男生笑着冲进雨里,水花溅起半尺高。他们像一群快乐的小鸭子,在雨中嬉戏着。而我,只能坐在座位上,望着走廊里蜿蜒流淌的积水发愁。
我的右腿因为小儿麻痹症而行动不便,平时在平地上走尚且需要用右手拄着,在这湿滑的水泥地上行走,更是难如登天。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摔倒在地。
“张毅,怎么,没带伞吗?”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粉笔末特有的干燥气息。我抬头一看,是班主任孔老师。
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中山装,领口的纽扣松了一颗,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白衬衫。那补丁针脚细密,一看就是精心缝补的。他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直柄雨伞,伞尖还在滴着水,正微笑着看着我。那笑容如同冬日里的暖阳,温暖而亲切。
我点了点头,手指下意识地绞着衣角,有些窘迫地说:“老师,我……我走不了太快,怕摔倒。”说话时,右腿的酸胀感又加重了些,像是有团湿棉花堵在膝盖里,让我感到无比的难受。
孔老师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水波一样漾开,他把雨伞递到我面前:“拿着吧,这伞骨结实,风再大也撑得住。走慢点回家,路上小心。”
我接过雨伞,掌心立刻感受到伞柄的温润。那是一根磨得发亮的黄铜伞柄,上面刻着细密的纹路,凑近了看,能辨认出“安庆师范1956届”的字样,笔画已经被磨得有些模糊,仿佛在诉说着一段久远的故事。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年轻的孔老师背着帆布包走进师范校园的样子,他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朝气和对未来的憧憬;看到他在煤油灯下练习板书的身影,一笔一划都那么认真;看到他怀揣着一叠分配通知书,选择了安庆市第五中学任教时的坚定眼神,那眼神中充满了对教育事业的热爱和对学生们的关怀。
“谢谢孔老师。”我把伞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团温暖的炭火,那温暖透过我的胸膛,传遍了我的全身。
雨中,我右手扶撑着右腿,左手拿着那把比我还高的黑伞,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家挪。伞面很大,足够遮住我的全身,可风总是从侧面钻进来,把裤腿打湿大半。每走一步,右腿都要先试探着点地,确定站稳了,才能把重心移过去。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像是在走一条充满荆棘的道路。
平日里二十分钟的路,这天走了足足一个钟头。路过劳动街道路口的老槐树时,树根处积了个大水洼。我没留神踩进去,整个人猛地往前倾,多亏及时用伞柄撑了下,才没摔倒。可裤脚已经湿透,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像缠了条蛇,让我感到一阵寒意。
到家时,父母还没有下班。外婆正站在我家房子的屋檐下焦急地张望,她那双裹过的小脚在门槛边来回挪动,手里攥着块塑料布,见我来了,连忙迎上来:“哎哟,可算回来了!我瞅着天不对,正想去接你呢。”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几缕白发贴在汗津津的额头上,脸上满是担忧的神情。
当外婆看到我手里的雨伞,连忙询问伞哪儿来的,我如实告诉了她。听后,她用袖口擦了擦眼角,脸上满是感激的神情:“孔老师真是个大好人啊,比自家亲戚还上心。”那语气中充满了对孔老师的敬意和感激。
说着便接过我手里的伞,小心翼翼地撑开,放在院子角落的石板上晾着,又转身进厨房给我端来一碗姜汤,“快趁热喝了,别着凉。”那姜汤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温暖着我的胃,也温暖着我的心。
当晚,我们全家吃完饭时,暴雨已然停止,天空中露出久违的蓝天白云。西边的晚霞把云朵染成了橘红色,像一幅美丽的画卷。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让人感到无比的清新和舒畅。
我们正聚集在院子里纳凉,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着香烟,烟雾在他面前缭绕着,仿佛是他心中的愁绪。母亲则把下班带回来的玉米棒子剥壳,那动作熟练而麻利。外婆用蒲扇给我扇着风,那风轻轻柔柔的,吹走了我的疲惫和烦恼。不曾想,院门外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张毅在家吗?”那声音带着一丝关切和期待,仿佛是一束光照进了我原本灰暗的世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