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的春天,仿佛被一层寒意紧紧裹住,始终化不开那股刺骨的冷。一个上午,细雨刚歇,街道办事处大院的水泥地上,积起了一片片浑浊的水洼。冷光顺着水洼边缘缓缓漫开,像是给大地铺上了一层清冷的薄纱。风裹着潮湿的寒气,直往人的衣领里钻,冻得人脖子发僵,忍不住缩起肩膀。
我小心翼翼地揣着刚收到的电大录取通知书,指尖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烫金的校徽字样,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未来的希望与温暖。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从图书馆辛苦抄来的《关于在职职工受教育权的规定》,纸张都被我攥得有些发皱。当我走到鲁主任办公室门口时,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有些发白,我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三下门。
“进。”里面传来闷闷的应答声,还夹杂着翻报纸时“哗啦哗啦”的声响。我缓缓推开门,一股刺鼻的烟味混着热茶的水汽扑面而来,让我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鲁主任坐在深色木质办公桌后,那搪瓷茶杯随意地搁在手边,杯沿沾着一圈褐色的茶渍,像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他面前摊着份红头文件,可目光却直直地落在当天的报纸上,手指夹着的烟卷已经燃到了尽头,烟灰簌簌地落在文件封皮上,留下点点灰痕,仿佛是他对这份文件的不屑。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把录取通知书和政策材料轻轻放在他桌角,声音放得格外轻柔:“主任,我考上电大了,这是通知书。我想跟您汇报一下,往后上课和考试,偶尔可能要占用半天上班时间。不过您放心,我都算好了,会提前把手头的事做完,肯定不耽误工作……”
话还没说完,鲁主任便不耐烦地放下报纸,拿起录取通知书随意地扫了一眼,就随手丢回了桌上,对他来说,那是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
接着,他又抄起那份红头文件,没看内容,反而用文件边缘轻轻拍打着桌面,“啪啪”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像是故意在敲碎我这点小心思。
“电大录取了?”他嗤笑一声,声音裹着浓浓的鼻腔共鸣,“张毅啊,你倒是会给自己找事做。咱们办事处是给老百姓办事的窗口,不是你上学的预备班。当初你要考,我没拦着吧?我还以为你就是业余时间瞎琢磨,合着你还想占上班时间去上课?”
此刻,我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思。当初他同意我报考,不过是他觉得我考不上而已,不想背个阻挡青年人上进的名声罢了。他没想到我竟然真的考取了。
他身体往前倾了倾,目光扫过我残疾的右脚上的解放鞋——鞋帮已经洗得发白,脚趾处的布料磨得透亮,隐约能看见里面那双洗得有些发灰的蓝布袜子。
他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嘲讽说道:“你说说,这录取通知书能当猪肉票使吗?能让食堂给你多打二两红烧肉?还是能当扳手用,把楼下你那辆老永久‘二八大杠’修好?这些才是实在的。你忘了自己怎么从居委会调上来的?别折腾着把工作弄丢了。”
“主任,我真不耽误工作!”我急忙往前凑了半步,把政策材料往他面前推了推,眼神中满是急切,“我查了规定,在职职工有受教育的权利,而且我只占用偶尔的半天,提前把台账、报表都理清楚,保证群众来办事不扑空……”
“半天也不行!”鲁主任猛地打断我,声音陡然提高,手指用力地往门外指了指,“办公室就这么几个人,刚才汪主任还去厕所了,你要是去上课,你手上一堆事情谁去完成?谁接群众的咨询?这不是耽误事是什么?这是作风问题!”
他故意把“偶尔半天”说成“天天请假”,把我攥着的录取通知书,说成是“不务正业”的证据,好像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我还想争辩几句,可他却不耐烦地挥挥手,拿起茶杯抿了口茶,头也不抬地说道:“这事没得谈,你先出去,我还有文件要批。”
我攥着被退回的录取通知书,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报名的时候我没多想,现在才知道上课还得单位点头同意。想起财务科的吴会计之前帮同事走过夜校的流程,我又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往财务科走去。
还没进门,“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就像一群调皮的小精灵,撞进了我的耳朵。窄小的办公室里堆着一摞摞账簿,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霉味,混着点钞的油墨味,呛得人鼻子发紧。
吴会计坐在桌后,手指熟练地拨着算盘,直到我把来意说完,他才停下动作,端起搪瓷杯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杯底的茶叶渣晃了晃,像是在嘲笑我的天真。
“张毅啊,这事难办哟。”他拖长了调子,眼睛瞟向窗外的水洼,眼神中透着一丝狡黠,“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有时候啊,这‘心意’到了,很多事也就好通融了。”说着,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搓了搓,像是在捻钞票的边角,眼神斜斜扫过我,那点暗示再明白不过。
我心里一阵发烫,并没有理解他的话的深意。我又有些委屈,把抄好的政策文件往他面前递了递,说道:“吴会计,我找了规定,上面说单位得支持职工学习……”
吴会计瞥了眼文件,脸色立刻冷了下来,重新拿起算盘,“哼”了一声:“规定归规定,实际归实际。你要是按规定来,就找鲁主任签字去。”
算盘声再次响起来,比刚才更急、更响,珠子碰撞的声音像是在赶人。我捏着录取通知书的边角,指尖都泛了白,默默地退了出去。
下午,办公室通知我去会议室整理行政会议记录。空旷的会议室里只有我一个人,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长条木桌上,灰尘在光里飘着,像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小精灵。
我摊开记录本,一笔一划认真地抄着“加强窗口服务”“提高工作效率”的条文,字迹越写越重,似乎要把心中的不满都发泄在这纸上。
抄到最后一页,末尾空白处一行潦草的字突然撞进我的眼里——墨迹很深,带着不耐烦的力道:“需警惕:部分青年职工,尤其有点文化的,心思活泛,要防止知识分子翘尾巴!”
我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像是被这行字惊到了。这字迹我认得,是鲁主任的。原来我攥着录取通知书想往前迈一步,在他眼里不是上进,而是“心思活泛”,是“翘尾巴”。那行字像一根冰针,直直地扎进我的胸口,让我闷得喘不过气来,连呼吸都沉了几分。
整理完记录,我低着头往楼梯口走去,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这时,我撞见了工会的韩主席。他看了看四周没人,赶紧把我拉到楼梯间的阴影里,盯着我手里的录取通知书,叹了口气,说道:“小子,是不是在鲁主任那儿碰钉子了?”
我点点头,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压得更低:“老鲁那人,就认实际的。你想上学是好事,这么着,先别跟别人说,上课的时间我帮你盯着,要是有急事,我给你捎信。报名费你先自己垫上,回头我看看工会‘职工教育’的经费能不能给你补点,但我可不敢保证啊。”
我攥着韩主席给的这点暖意,如同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曙光,走出办公楼。雨后的风更冷了,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刚走到大院里,就看见办公室主任汪主任从楼里出来,夹着黑色公文包,脚步沉稳地走向他那辆崭新的自行车。他脚上的三接头黑皮鞋擦得锃亮,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路过一个水洼时,他毫不在意地踩了进去,“啪”的一声,水花溅在裤脚边,他却像没看见似的,继续昂首阔步地往前走。
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低头看向那个水洼。浑浊的水面上,映出汪主任皮鞋的倒影——油亮、完整,边缘清晰,透着股说不出的权威,似乎在宣告着他的地位和权力。
我的目光往下移,看见倒影里还有一双鞋——是我的解放鞋,鞋面上沾着泥点,像是岁月留下的伤疤。右边鞋尖破了个小洞,在水波里晃了晃,那个洞显得更大了,像一张无声的嘴,在嘲讽着我手里的录取通知书,也嘲讽着我想往前迈一步的心思。
一新一旧,一实一虚,一完整一破损。两个倒影在水洼里短暂地叠在一起,风一吹,水面晃了晃,两个影子也跟着歪了,却更清楚地照出了这之间的鸿沟——那是身份的距离,是权力的重量,也是我攥着录取通知书,想往前迈一步却被现实绊住脚的窘迫。
我站在原地,看着水洼里的倒影,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未来,迷茫而又无奈。直到汪主任骑着自行车走远,我才慢慢攥紧手里的录取通知书,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家的方向走去,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不确定和对现实的无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