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门被推开时,混合着皮革、旧纸和高级保养油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的时间流速似乎与外界不同,空气沉滞,唯有壁炉上方那座古老的蒸汽座钟,每隔片刻便发出精准而沉重的“咔哒”声,推动着精密的黄铜齿轮。
巨大的黑檀木书桌后,是几乎占据整面墙的泰拉大陆地图。地图并非绘制在纸上,而是由某种暗色金属板蚀刻而成,大陆轮廓与主要移动城市航线以微凸的珐琅质标注。几艘代表高卢主力陆行舰的微型模型,正被细小的磁力桩固定在他们当前的部署位置。其中最大的一艘,模型上刻着“不屈”号的徽记,正停留在乌提卡平原的边缘地带。
我的指尖拂过“不屈”号的微缩模型,冰凉的金属触感下,是原主记忆中父亲站在舰桥上的宽阔背影。那时,这艘巨舰还被称为“高卢之盾”。
“元帅,您明早前往总参谋部的行程已安排妥当。”埃德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无声无息,仿佛本就是这间书房的一部分。“另外,军需部送来了新一批‘征服者’级陆行战舰的最终定型方案,需要您过目。”
他递上一个厚重的硬皮文件夹,烫金的帝国鹰徽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醒目。我接过,却没有立即打开。目光落在地图旁的一幅油画上——画中人身着旧式元帅礼服,站在一艘庞大无比的陆地战舰观测台上,背景是尘土飞扬的演习场。那战舰的轮廓,与“不屈”号有七八分相似,但更显笨重,充满了早期陆行舰的粗犷风格。那是我的祖父,家族中第一位执掌陆地战舰舰队的元帅。
“埃德温,”我开口,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有些突兀,“我记得,我父亲第一次登上‘不屈’号指挥位时,你也在场。”
管家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像平静湖面投入一颗小石子。“是的,元帅。那时我还只是老元帅,也就是您祖父的侍从官助理。”他微微躬身,“那是一次春季演习,老爷……您父亲,当时还是少将,他坚持在沙暴最大时进行战术机动,差点让三号推进单元过载。”
他的语气平铺直叙,却勾勒出清晰的画面。那不是指责,也不是单纯的怀旧,更像是一种陈述,关于这个家族与那些钢铁巨兽相伴相生的历史。
“他常说,陆行舰不是船,它是移动的山脉,是活着的堡垒。指挥它,需要的不是水手的灵巧,而是地质学家般的耐心,和建筑师般的全局观。”我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这些记忆碎片自然而然地涌现,与我这段时间在海军总部和船厂学到的知识融合在一起。
埃德温的嘴角似乎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老爷的比喻总是很独特。他还说过,战舰的龙骨是它的脊梁,而指挥官的心智,则是整艘舰的配重。一旦失衡,再坚固的堡垒也会倾覆。”
我走到窗前,厚重的丝绒窗帘并未完全拉拢。窗外,林贡斯的夜晚静谧,只有远处移动城邦经过时传来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低沉嗡鸣,那是无数巨大齿轮和履带板碾过大地的声音,是这座城市的脉搏。
“配重……”我沉吟着,转过身,看向书桌上那份“征服者”级的方案。“埃德温,你觉得未来的陆行舰,应该是什么样子?更大?更快?还是……更致命?”
管家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斟酌词句。他走到壁炉边,用银质工具轻轻拨动了一下炉火,让火焰更旺了一些。“元帅,我只是一个管家。关于战舰的设计,我并无资格置喙。”
“但你对这个家族服务了三代,”我注视着他,“你见过‘不屈’号从图纸变成现实,也见过它经历数次现代化改装。你比我更清楚,这些钢铁巨兽如何一步步变成今天的样子。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作为一个……见证者。”
埃德温放下工具,站直身体,目光投向墙上那幅祖父的油画。“老元帅的时代,陆行舰是移动的要塞,追求极致的装甲和火力,速度是次要的。到了老爷的时代,他开始强调机动性与火力投送效率的结合,‘不屈’号的中轴重炮阵列和新型推进系统,便是那个思想的产物。”他顿了顿,视线转向我,“而您,元帅,您从哥伦比亚带回的,不仅仅是新的技术,还有一种……更广阔的视角。老仆愚见,未来的陆行舰,或许不应再仅仅被视为一座孤立的堡垒。”
我心中一动。这位看似恪守传统、沉默寡言的管家,其洞察力远超我的想象。他精准地捕捉到了我推动“云雀”计划,乃至在海军内部倡导“空陆协同”理念的核心——打破陆行舰作为单一作战单元的传统思维,将其纳入一个更立体的作战体系中。
“它应该是一个节点,”我接话道,“一个强大的、可移动的节点,与天空中的眼睛和拳头相连,与后方的情报网络相连。它的威胁,不仅来自于射程内的巨炮,更可能来自视野之外的云端。”
埃德温微微颔首,没有直接表示赞同或反对,而是换了个话题:“您书房里的蒸汽钟,每隔十年需要请皇家钟表匠进行一次大修,校准每一个齿轮。帝国的陆行舰舰队,或许也需要一次类似的‘校准’,以适应新的时代。老爷在世时,也常为某些……守旧的观点感到困扰。”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在提醒我,变革必然会遇到阻力,尤其是在陆行舰指挥阶层这个相对保守的群体中。但同时,他也暗示,这种革新并非无先例可循。
我拿起那份“征服者”级的方案,却没有翻开。关于战舰的具体技术参数,明天在总参谋部会有更专业的讨论。此刻,在这个充满家族记忆的书房里,我更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传承与责任。
我不是孤身一人闯入这个陌生的世界。这具身体的原主,他的父亲,他的祖父,他们所积累的经验、教训,乃至这个家族与陆行舰紧密相连的传统,都成了我可以倚仗的基石。我不需要完全摒弃过去,而是要在过去的基础上,引导它走向未来。
“告诉军需部,”我将方案放回桌面,“明天的会议,我希望听到更多关于新舰如何与空中力量进行协同作战的设想,而不仅仅是装甲厚度和主炮口径的堆砌。”
“是,元帅。”埃德温躬身,“另外,您卧室的暖炉已经备好。需要为您准备一些助眠的饮品吗?”
“不用了。”我摆摆手,“我再看一会儿地图。”
管家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书房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蒸汽钟的齿轮声和炉火的噼啪声。我再次走到那幅巨大的泰拉地图前,目光从高卢的本土,移向广袤的乌提卡卡斯坦荒漠,移向哥伦比亚新兴的城邦,移向北方积雪的冻原,以及南方未知的雨林。
陆行舰主宰着大地,这一点在可预见的未来都不会改变。但如何主宰,以何种形式主宰,将由我们来定义。家族的传承赋予我根基,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视野,则给了我突破桎梏的翅膀。
我伸手,将代表“不屈”号的模型,轻轻向前推进了一格。
窗外,林贡斯在夜色中沉睡,而地平线下,钢铁的脉搏正沉稳地跳动着,等待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