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久无战事,官兵懈怠成风。昨日校场之上,连队列都站得歪斜散乱。长年太平,早已侵蚀了军队的筋骨,此乃大患之兆。
苏州毗邻长江出海口,倭寇若来犯,首当其冲虽是松江,但昔日也曾长驱直入肆虐苏州。此前倭寇与江南相安无事,一则因倭国收缩国策,不再纵容海盗横行;二则岳山推测,或与沿海豪族同倭寇的利益勾连有关。
毕竟倭寇势力曾蔓延至沧州,在这更近其巢穴之地,若说无人暗通款曲,任谁也不会相信。
为保苏州安危,岳山决意扩军练兵,打造一支精锐之师。京营三千近卫的统领杨霖,原是秦王府旧部,官拜羽林卫副指挥使,年长岳山许多,曾随隆佑帝北伐辽东,战功卓着。
如今虽未正式封爵,却也只差临门一脚。追随岳山左右,最不缺的便是建功之机,他自然主动请缨前来效力。
校场上士兵操练正酣,杨霖早已候在一旁。见岳山走近,他抱拳行礼道:“侯爷。”岳山抬手虚扶,既是自己人,便不必多礼。
昨日二人追忆秦王府旧事,恍如隔世。当年岳山初入王府不过一介小卒,因武艺出众受提拔,与杨霖尚是平级同僚。而今他已贵为安京侯,时移世易,令人慨叹。
旁人对岳山的青云直上只能眼红,谁让他有护驾之功,深受皇帝信赖,又接连建功立业,连最爱吹毛求疵的御史们,也挑不出他半点错处。
倒是有风言风语说岳山私德有亏,不过对这等英雄人物来说,这些 韵事反倒让百姓们茶余饭后多了谈资。
校场上,京营与苏州卫的士兵对比鲜明,岳山只扫一眼便看得分明。
京营军容整肃,士气高昂,而苏州卫的兵卒却歪歪斜斜,毫无精气神。
见岳山皱眉,杨霖直言道:“侯爷,这些人懒散惯了,昨日操练一日,今日便有不少人装病躲懒,能来的已算不错。这些娇生惯养的,哪像当兵的料?”
“就算严加操练,没三五个月也难成阵型,遇上倭寇不丢盔弃甲就算万幸。带这样的兵上阵,只会拖累军心。”
大昌朝早有先例,倭寇烧杀抢掠后,官军姗姗来迟,打不过便跟在后面趁火 ,发国难财。
杨霖的担忧不无道理,岳山心中亦有同感。
如今大昌军制渐由军户制转为募兵制,军户子弟不从军者比比皆是。
苏州城里,稍有经验的老兵早被豪绅地主以各种手段招揽,这对岳山而言绝非好事。
“既然如此,不愿当兵的都遣散吧,谋生路未必非在军营。”
这时,苏州卫参将王洪气喘吁吁赶来,抱拳行礼:“下官参见侯爷。”
此人满脸络腮胡,腰粗如桶,体态臃肿,全无杨霖的干练,倒像是世家子弟来军中镀金。
“侯爷,下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岳山收起对杨霖的和蔼,淡淡道:“但说无妨。”
王洪侃侃而谈:“如今天下太平,弟兄们疏于操练,但报国之心天地可鉴,望侯爷海涵。”
“侯爷初来乍到,或许不知苏州情形,此地莫说倭寇,连山匪流寇都多年未见。”
“侯爷抓了那几个,审问便是,何必牵连我等?”
岳山饶有兴趣地打量他,笑问:“你就笃定苏州永无战事?若真打起来,你们上阵就是送死。你们死了不打紧,百姓却要遭殃。”
岳山言辞犀利,暗含威胁,王洪却浑然不觉,依旧笑道:“侯爷,别说苏州,整个江浙早已太平多年。如今倭寇都改叫浪人了,他们只在海上劫掠西洋商船,早不与我朝为敌。”
“哦?做买卖?怎么个做法?”
王洪笑道:“侯爷有所不知,如今浪人专抢洋商,海上贸易利厚,谁还愿刀头舐血?”
“赃物到手便需销路,换得银钱再行分润,本地不少世家大族皆由此发迹,彼此心知肚明。”
“更可笑的是,那些洋商刚购得货物,转眼就被浪人劫回,这般空手得利的买卖当真荒唐。”
“若真为与我等结交,何必上岸劫掠贫民?穷苦百姓身上能榨出几两油水?”
岳山眉峰骤紧,呼吸陡然粗重起来。
世人皆道倭寇不下岸便是太平,与其交易也未犯《大昌律》。可对岳山而言,任何与倭寇的勾连都是不可饶恕的家国之仇。
“杨统领,照我方才所言行事。兵员缺额,我自会设法补足。”
杨霖抱拳领命,临走前狠狠瞪了王洪一眼。
王洪察觉气氛不对,战战兢兢道:“侯爷这是何意?”
岳山冷笑:“既然与倭寇交易这般获利,不如弃军从商如何?只是——”他指尖轻叩刀柄,“若叫本侯逮到你与倭寇往来,这脖子上的脑袋怕是坐不稳了。”
王洪浑身发抖,缩着脖子告饶:“侯爷就当小人是放屁!求您高抬贵手……”
“留你这蠢材在军中也是误事。”岳山拂袖转身,“趁本侯未改主意,立刻滚!否则现在就押你下狱,坐实通倭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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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薛氏虽列四大家族,在苏州的产业却不多,除却遍布江南的丰字号银庄,唯有一座名震姑苏的茶楼翠华轩。
自依附岳山以来,薛家生意渐从银庄当铺转向粮盐,重心北移。江南旧业多交由老掌柜打理,却因主家势弱,屡遭中饱私囊。
账目连年亏损,全靠拆东补西维持体面。若非薛宝钗全力开拓北方商路,早该南下整顿。
昔日闺阁女儿,如今已能呼风唤雨。老掌柜们心知丰字号复兴全仗这位运筹帷幄,再不敢轻视。
薛宝钗却清醒得很。这日天色未明便乘轿出门,即便岳山未有吩咐,仍想替他分忧。
轿行一个时辰至吴县坊市,但见街衢繁华竟不输神京宁荣街。商铺旌旗招展,货堆如云,客商摩肩接踵。
那青灰瓦顶的三层茶楼,正是翠华轩。
门前车马如流,喧嚣不断。
薛宝钗掀起轿帘瞥了一眼,轻声对香菱道:“先去后院,莫要声张我的身份,上二楼候着。”
“是,姑娘。”
她身为闺阁女子,不便在正门露面,便让香菱先去茶楼订了间雅室。
茶楼向来是闲谈之地,消息最为灵通。
今日大堂内的茶客们,议论的皆是昨日沧浪雅集的 。
“可听说苏州城昨日变天了?”
一男子压低嗓音,神秘兮兮地问道。
“怎会不知?安京侯在沧浪亭突然发难,将钱大人、甄老爷、徐老爷一网打尽,连累了不少人入狱。如今这苏州城,安京侯一手遮天,手段当真厉害。”
“这算什么?我有个亲戚亲眼所见,乘船赴会的安京侯是替身,真正的侯爷早潜伏苏州一个多月了。”
众人闻言,皆吸了口冷气,“竟有此事?那之前的赈灾……”
“不错,全是侯爷暗中操盘。”
众人面面相觑,惊愕不已。
那爆料者见众人反应,心满意足,仿佛饮了热茶般畅快,又故作高深道:“还有更隐秘的。”
他指尖轻叩桌面,旁人立刻会意,连忙招呼伙计添茶。
“掌柜的,再来壶上等龙井,配两碟点心!”
“好嘞,马上来!”
众人凑近,听他继续道:“我有个亲戚在衙门当差,昨日瞧见府丞大人丢了官帽,失魂落魄地离开。”
“莫非也与侯爷有关?”
他一拍桌子,“自然!你们可知,侯爷在京城是出了名的挑剔。徐家花三万两买下长洲戏班,专程献上,那些丫头个个水灵,可侯爷仍不满意。”
众人听得口干舌燥,猛灌了几口茶。
“侯爷竟如此难伺候?”
“那是自然!侯爷何等人物?当年单枪匹马取北蛮可汗首级。还有一事——林御史,你们可曾听说?”
“两淮巡盐御史林大人,江淮一带谁人不知?那些盐兵个个凶悍,比巡检司的人还要狠厉三分。”
“正是他。他的千金如今跟在安京侯身边。昨日她夺了诗魁,旁人不服,安京侯便大动肝火。更奇的是,这姑娘还未及笄。”
“就因这点小事,竟把钱大人他们抓了?”
“或许是试探钱大人是否顺从安京侯的意思,否则何必让人假扮来苏州,而侯爷自己却藏在暗处行事。”
众人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一旁的老妪忽然挤上前问:“乘船来的安京侯是假的,当真?”
“千真万确!侯爷进沧浪亭时,还与学子们争执,答了门前的题,许多人都瞧见了。只是当时不知他身份,他假称是京城理国公府的柳湘莲。”
“柳湘莲?”老妪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客官,小食到了,慢用,多喝茶润喉。”
茶楼喧闹,柜台处走来一名少女,眉目清秀,额间一点胭脂痣格外醒目。
“掌柜的,开一间二楼茶室,要浓香红茶,再备些糕点,劳您亲自送来。”
掌柜抬眼打量,见她衣着华贵,必是大户人家的丫鬟,不敢怠慢,连声应下。
“好,好,客官稍候。不过老朽送茶,打点的银子可不少,若府上公子吝啬,不如换个小二去。”
少女从袖中取出一张百两银票,置于柜上。
掌柜眉开眼笑,忙道:“贵客稍等,这就去沏茶。”
少女刚离开,老妪便从人群中挤出,紧盯她的背影。
“英莲?”
老妪拉住小二急问:“方才那姑娘去了哪间茶室?”
……
“贵客久等,您要的浓茶来了。”
翠华轩掌柜立于屏风后,静候回应。
屏风后走出一名丫鬟接过茶盘,面容与先前不同,却似曾相识。掌柜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程掌柜,你这茶价可不低,一壶明前茶,值不了一百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