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御笔书信收好,岳山沉声道:陛下待我如子侄,我自当义不容辞。所需朝廷配合之事,亦不隐瞒:其一,我要绝对掌控军权。如今江浙总督在京任职,我赴任时需至少巡抚衔,且江浙各关塞总兵须调任,换作我熟识之人。
否则若他们联手发难,我恐难自保。
其二,需隐匿行踪先行查探,望陛下配合演场戏。若大张旗鼓前往,恐线索早被清除殆尽。
夏守忠点头道:侯爷所言极是。苏州距京两千里,图谋之事应未传回。若侯爷即刻启程,或能寻得蛛丝马迹。不知这戏要如何演法?
岳山道:不难。我在沧州交代完差事,令南皮县令接管沧州知府,增设盐运使掌管长芦盐场。今日便当陛下召我回京述职,议新政得失。而后再明发上谕,派我赴江浙督查改稻为桑之事。
如此安排,可保万全。
夏守忠应道:既如此,我先回京禀明圣意,侯爷可着手沧州事务。
言罢欲起身告辞。
岳山忽又拦住:公公且慢。若来去匆匆,反惹人生疑。如今沧州多有江浙商人往来,难保没有眼线。
就说这漕运会馆,他们学得最是殷勤。
提及此事,岳山不禁莞尔。
漕运会馆本为收容落难漕工而设。
然众多无家可归的精壮男子聚集,岂非滋生事端?
沧州能安然无事,全赖岳山早有筹谋——各会馆暗设堂口,效仿后世漕帮之法,以江湖人管江湖事。主事者乃云行镖局少东赵颢,此人精通江湖门道,较之行伍更擅此道。
由此沧州漕工尽数归心,其势更沿运河南下,各会馆皆成秘密据点,尽为岳山所用。
若岳山有意,随时可遣这些人赴江浙行商探信。此亦为其敢入江浙的底气所在,绝非鲁莽行事。
夏守忠闻言复坐,接过岳山奉上的茶盏浅啜。
侯爷思虑周全,是我欠考虑了。且稍作歇息再回。
另有一事相告。前几日贾府两位老国公相继离世。荣国公贾代善临终上遗本,陛下赦免其子贾赦罪过,准袭一等将军爵。次子贾政荫授工部员外郎,其女贾元春因贤孝才德擢升女史。嫡长孙贾琏入国子监为恩贡生。
“圣上终究顾念旧情,贾家原不该得这般厚待。”
岳山闻言,亦是轻叹一声。
贾家昔日行径,论罪当抄,然因两位砥柱尚在,隆佑帝始终不忍处置。
如今栋梁倾颓,余热散尽,贾家方算“归于本途”,此后怕是又要生事。
祖上福泽,不知还能庇佑几代。
“能办事之人皆得封赏,陛下已是仁至义尽。”
虽与贾家有过龃龉,岳山仍敬重那两位老臣风骨。
贾家位列四王八公之首,凭的是先祖沙场浴血之功,青史留名,非凭后宅怨怼享乐、孤高自许可得。
未及送别二位,确为憾事,然岳山肩上已有更重担子。
厅内一时寂然,林黛玉房中众人以为事毕,纷纷走出。
帘栊一掀,却见夏守忠仍端坐上位,面色沉凝地品着茶。
夏守忠早识林黛玉,昔年京城小院曾有一面之缘,身为秦王府旧臣,更与林如海相熟。
见林黛玉现身,他看在岳山面上,神色稍霁。
“林姑娘年岁渐长,较京城初见时更显风姿。倒比令尊年少时,更胜三分。”
林黛玉本在踌躇,闻声低眉而入,敛衽行礼:“谢公公谬赞。”
王嬷嬷随其后,向上首二人行礼:“见过侯爷,见过公公。”
夏守忠眸光骤冷,盯着林黛玉身后老妪,寒意凛然:“侯爷,这嬷嬷非你府上之人?”
岳山如实道:“乃林大人所遣,称要接林姑娘归家。”
夏守忠勃然拍案,指斥嬷嬷厉喝:“荒唐!”
茶盏震翻,满堂骇然,众人皆惊望向他。
“侯爷为国操劳,他林如海反倒在后宅兴风作浪?非要搅得鸡犬不宁?大昌一京十三省,侯爷肩负几何,他竟毫无掂量!”
“莫非两淮盐务已无足轻重?公务皆可抛却?咱家回宫必当参劾,叫他少生事端!”
“待咱面圣,定请陛下早整盐政,给他寻些正事!”
林黛玉暗觉畅快,父亲受责,反生窃喜,此番怕是难离。
侧瞥王嬷嬷,已如惊弓之鸟,战栗不敢喘息。
岳山听罢,无奈苦笑:“盐政当清,然非此时。眼下已够纷乱,他若插手反添麻烦。盐务牵连甚广,稍有不慎便引火烧身,需从长计议。”
夏守忠冷嗤一声,复又落座。
王嬷嬷吓得扑通跪地,脸色煞白,嘴唇发青,面皮不住抖动,慌忙告饶:我家老爷绝无他意,更不敢给侯爷添麻烦,实在是思女心切,才派我们来接 。
公公明鉴,侯爷明鉴。我们万万不敢有旁的心思。
王嬷嬷在厅中连连叩首,岳山见是黛玉的乳母,也不忍多加为难。
起来吧,并非要责罚你。
听得岳山开口,黛玉与雪雁连忙一左一右将王嬷嬷搀起。
夏守忠顺水推舟道:咱们都是替主子办事的,咱家明白你的难处。这样,我做主让林姑娘回京,代她父亲给贾府过世的老爷太太上炷香,总说得过去吧?
公公说得极是。王嬷嬷哪敢不从,连声应和。
岳山本就打算让黛玉假借他的名号返京,自己则携家眷赴任江浙。
与秦可卿等人阔别三载有余,此番正好在江南重聚......
夏守忠并未久留,略作休憩,问了琐事后便忧心忡忡登船返京。同时抵达的林府接亲队伍碰了钉子,无颜滞留,只得尾随宫驾南下。
屋内重归平静。
紫鹃撤换完茶具,见气氛凝滞,便拉着雪雁退至偏室,只留黛玉与岳山二人对坐。
茶香袅袅间,两人相对无言。自扬州相识以来,除京城战事那数月,他们从未分离。如今一个北上,一个南下,岳山心绪纷乱,竟不知从何说起。
黛玉虽不知夏守忠所言何事,但见这位素来沉稳的大太监神色有异,便知出了变故。
素手斟茶间,她轻声问道:岳大哥可是有新差遣?不能与我同返京城了?
岳山回过神来:确有公务,还需借妹妹回京之便,替我遮掩行踪。
黛玉凝视着岳山的面容。三年风霜雨雪,他为沧州奔波劳碌,肤色又深了几分。眉宇间的英气未减,却比记忆中更显沉稳。
六年朝夕相处,她自然不舍。但她深知岳大哥的为人——对家人温柔体贴,对外却肩负着太多人的期望。单看沧州翻天覆地的变化,谁能想到四年前这里还是个靠赈灾度日的穷乡僻壤?
数万灾民因他重获新生,无数家庭得以摆脱厄运,重见希望。
这般奇迹,就真实地发生在林黛玉眼前。作为岳山最亲近之人,她目睹了旁人无从知晓的点点滴滴,甚至一度亲身参与其中。
她的岳大哥,又不仅仅是她的岳大哥。
此刻,或许正有无数百姓在等待他去安定局面。
夏公公所言极是,若不回去,父亲那边也难以交代。不如先入京为外祖父吊唁,想来娘亲在天之灵,也会希望我代她前往。
外祖父待我慈爱,作为晚辈,理当尽这份心意。
如此既能帮岳大哥遮掩行踪,可谓一举三得,就这么定了。
林黛玉本想询问岳山去向何处,所为何事,与谁同行。
转念又想,此等机密要事,若岳山不言,她也不该多问。
她并非顾虑其他,只是担忧岳山外出时,又遇佳人,将她抛诸脑后。
对于岳山的桃花运,林黛玉深信不疑。
未见之人暂且不提,单是她离开后薛宝钗的去向,就足以令她忧心。
轻咬朱唇,终未出声,却听岳山道:让林妹妹独自进京,我实在放心不下。除了紫鹃她们,还需有人相伴才好。
近来薛家重心渐移京城,也该启程了。不如让宝钗陪你北上可好?
林黛玉眸光流转,抿唇浅笑:若有宝姐姐作伴,自然是极好的。
见她欢喜,岳山暗自欣慰,感叹她们姐妹情深,又道:贾府既有丧事,薛家北上也是情理之中,宝钗定会应允。
贾芸也会随行,处理外务。我再问问云行镖局可有习武女眷,让她们在船上护卫你们周全。
待你回京接旨后,便带着可卿等人沿运河南下与我会合。途中虽经扬州,但为保密行踪,恐不能让你与令尊相见。
待公务了结返京时,我们再一同前往。
林黛玉故作遗憾:无妨,这些琐事自当以岳大哥公务为先。况且即便去了,父亲未必在衙,反误正事。
日后之事,日后再说罢。
见她似乎无意回扬州,岳山稍感宽慰,暗想:总算没白疼她。不过林妹妹终究是林大人之女,长留我处也不是办法。
若林大人执意接回女儿,不妨等他回京任职时,在我府旁置办宅院,打通院落,让林妹妹仍能常来常往。
这倒是个两全之策。
岳山自有盘算,而林黛玉心中亦有计较。
“再过三年我便及笄了,可岳大哥总把我当小孩子。宝姐姐说得对,若他一直这样,万一在外头遇见心仪的姑娘可如何是好?”“得让岳大哥改观才行,这样他出门我也能安心。”
“可……该怎么做呢……”
屋内静了下来,二人相对而坐,闲话几句,直到薛宝钗匆匆赶来。
薛宝钗挨着林黛玉坐下,目光扫过沉思的两人。
她已听闻宫中传话和贾府丧事的消息,心知安稳日子将尽。
比起经商,薛宝钗更擅察言观色。见二人神色凝重,便猜到分离在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