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雁忆起往日遭遇,不禁瑟缩。这王嬷嬷既是乳母又司教导之职。黛玉天资聪颖,礼仪一学便会,贾敏素来宽厚,倒叫这位严师一身本事都使在了雪雁身上。
美其名曰大丫鬟须有主子风范,雪雁没少挨戒尺。纵使如此,入贾府时仍被老太太说孩子气。此刻听闻王嬷嬷到访,慌得扯醒紫鹃讨主意:快去拦着,我找紫鹃姐姐想辙!
“紫鹃姐姐,不好了不好了,林府来了个老婆子。”
紫鹃散着头发,随意用布条扎起,疑惑道:“林府的嬷嬷?来便来了,许是老爷派来送信的?”
雪雁急得直跺脚,“她凶得很,若发现姑娘不在屋里,而是和岳将军在一处,可怎么得了?”
紫鹃猛然醒悟。
林黛玉尚是待字闺中的 ,与男子共处一室,林家岂能容忍?
莫说未定亲,便是定了亲,婚前也不得相见,这是规矩。
紫鹃匆匆披上衣裙,顾不得系好,“你先挡着,我去寻姑娘回来。”
话音未落,廊下已传来老妇的嗓音:“雪雁为何拦我?我要见侯爷和姑娘,快让开!”
临行前林如海曾暗中嘱咐王嬷嬷,要看着黛玉莫做出格之事。
若婚前有失礼之举,他这老脸往哪搁?
同僚们会如何议论?
王嬷嬷听得被拦,哪里还忍得住,径直往里闯。
雪雁慌忙将紫鹃往里推,“姐姐快躺下!”
“这是?”
“你背过身去,我只说姑娘睡了,先糊弄过去。”
紫鹃点头,“也好。”
忙躲进床榻。
雪雁整了整衣衫开门,只见一位银发老妪立在门前,皱纹间夹着几分慈祥。
雪雁轻声道:“王妈妈怎么来了?”
王嬷嬷眯眼打量,“你是雪雁?”
“妈妈不认得我了?”
“几年不见,倒认不出了。上回见你就丰腴,如今这身段,还当是奶娘呢。”
雪雁羞得低头。
时下以纤弱为美,偏她生得丰腴,做衣裳都要多费布料。
这般体态,原是奶娘才有的。
雪雁环抱双臂,含胸缩肩,细声道:“姑娘睡下了,有事明日再说吧。”
衣襟还卷着,王嬷嬷伸手理了理,“我瞧瞧姑娘是否真在屋里。”
王嬷嬷执意要确认房中之人是否为林黛玉,雪雁心中愈发慌乱。若进了里屋被瞧见面容,必定无法隐瞒,届时不仅林黛玉难逃责难,她自己也难以幸免。
正踌躇间,西厢房的门忽然打开。
习惯起夜的莺儿迷迷糊糊走出,见东厢房灯笼下立着两人,其中一人颇为陌生,便疑惑地走近。枫桥驿戒备森严,入夜后更无外人能闯入内院,此人究竟是谁?
“这位嬷嬷瞧着面生,不知是哪家的?”莺儿上前询问,以为雪雁遭刁难,便想替她解围。
雪雁忙道:“妈妈是我们林府的人,来寻姑娘与岳将军。”
莺儿一愣,想起林黛玉此时应在正房陪伴岳山,若被撞破,后果不堪设想。她眼珠一转,笑道:“原来是林府的妈妈,方才失礼了。你们先忙,我去禀报侯爷一声。”
说罢,她冲雪雁使了个眼色,示意拖延时间。雪雁虽未领会,却相信只要岳山出面,此事便能化解。
“妈妈别急,您舟车劳顿,先喝口茶,我去请姑娘起身。”
……
正房内,岳山与林黛玉浑然不知外间情形,仍安稳躺卧,十指相扣,昏昏欲睡。
忽然,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岳山眉头微蹙,缓缓睁眼。
“侯爷,是我,有要事相告。”莺儿嗓音清脆,如黄莺啼鸣。
林黛玉羞怯地抽回手,掀被坐起,猜测或许是薛宝钗有事,便道:“我去开门让她进来?”
岳山点头起身。
林黛玉取下门闩,莺儿探头而入,见她面色绯红,只着贴身衣物,不由脸颊一热,暗想:“侯爷果真不拘小节,看来姑娘也迟早……”
掩好门,莺儿低声道:“林姑娘,是您的事。扬州来了位林府的嬷嬷,瞧着颇为严厉,正在东厢房寻您,雪雁都快招架不住了。”
林黛玉闻言,脸色骤变。
岳山走近,问道:“出了何事?”
想到深夜独处一室若被王嬷嬷知晓,流言蜚语必定四起。即便清白,也会被传得不堪入耳。届时不仅无法向父亲交代,更无颜回扬州。
她心乱如麻,匆匆拉开门:“我得立刻回去,绝不能让王妈妈发现我在此处!”
莺儿急忙按住正门,低声道:“林姑娘,正门走不得,会叫人撞见的。王嬷嬷已在东厢房,雪雁正想法子绊住她。”
林黛玉一怔:“这可如何是好?”
莺儿指向窗棂:“不如跳窗回去?厢房窗子不高,翻进去不难。”
林黛玉略一沉吟,决然道:“好,走!”
岳山刚听明白缘由,还未开口,两个姑娘已匆匆跑远。
他摇头叹气,只得作罢。
原本只需派人请王嬷嬷过来问话,借机让她们回去便是,何必这般折腾?
可人已跑远,再唤也迟了,他只好整好衣衫,跟上去照看,免得她们磕碰受伤。
莺儿拉着林黛玉绕至厢房后,轻叩窗棂。
紫鹃闻声开窗,原以为是野猫作祟,却见两张熟悉的面孔。
“紫鹃姐姐,快开窗,拉林姑娘一把!”
“你们怎的在这儿?”紫鹃一惊,手忙脚乱地支起窗扇,拽住林黛玉的手往里拉。
雪雁进屋正要与紫鹃商议,见此情景愣在原地。
“你们做什么?”
莺儿催促:“别发呆,快来帮忙!”
雪雁赶忙上前,抱住林黛玉另一条手臂。
三人合力,慢慢将林黛玉往上提。幸而她身子轻,几个小丫鬟虽不惯做力气活,倒也勉强能拉动。林黛玉一脚踏上窗台,眼看就要成功。
王嬷嬷久等不见动静,放下茶盏起身寻来。
“雪雁?叫个人怎的这般磨蹭?”
脚步声渐近,众女心头一紧。
“快些!再使点劲!”莺儿在窗外急道。
话音未落,岳山在后方轻轻一托,林黛玉顺势翻过窗台。
雪雁与紫鹃未及松手,三人一同跌入床榻。林黛玉压在雪雁身上,脑袋恰好枕在软处,毫发无伤。
王嬷嬷推门而入,见此情景,如遭雷击般僵立原地。
“这……这是做什么?”
她原以为林黛玉贪睡未醒,却见自家姑娘大字型压着雪雁,脸颊埋于衣襟山乱处,另一陌生丫鬟发丝散乱倒在旁侧。
而轩窗大开,冷风呼呼灌入。
王嬷嬷上前几步,仔细关好窗户,又向外张望片刻,却只见到暮色沉沉。
若光线再亮些,定能发现窗下那串浅浅的脚印。
回身望着判若两人的林黛玉,王嬷嬷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教导这位 。
姑娘?
她伸手探了探黛玉的额头,确认既非发热也非中邪,只摸到一层薄汗,这才稍放宽心。
你们这是闹的哪一出?
床榻上三个丫头排排坐着,紫鹃雪雁分列黛玉两侧,都低垂着头不敢作声,只时不时偷瞄自家 。黛玉双颊绯红,哪还有半点侯府千金的端庄模样。
此刻的她,活像个被当场抓获的顽劣学生,平日里的乖巧形象荡然无存。
见黛玉默不作声,王嬷嬷虽身兼乳母与教养嬷嬷之职,终究不敢过分训斥,只得替她圆场:自扬州一别六年,姑娘性子倒是活泼了许多。许是在侯爷身边久了,沾了些将门习气?
只是姑娘终究要回林府的,若在老爷跟前也这般......
黛玉羞赧点头,聪慧如她此刻也词穷了。
王嬷嬷见状便不再追究,深谙内宅之事的她已猜出七八分——方才 定是从窗户溜进来的。
可那个闲静如姣花照水的黛玉,怎会做出这般举动?这分明是动如脱兔。
转念一想, 身子骨确实比从前强健,都能翻窗了,倒让王嬷嬷略感欣慰。
这总归是安京侯的功劳。
老奴此来是为太太忌辰之事,需提前备些祭品,届时陪姑娘去扫墓。
黛玉轻声道:妈妈不如住在倒座厅......
那处离正院太远,王嬷嬷还要盯着 不与岳山过分亲近,岂能住远?
右边仓房收拾出来便好。王嬷嬷忙道,老奴只求能时时伺候姑娘。
听出话中深意,黛玉明白这是父亲的安排。往后怕是难与岳大哥相见了,想到方才互表心意的情景,不由暗自叹息。
林黛玉素来矜持,与岳山并无逾矩之举。
王嬷嬷是母亲的旧人,又是她的乳母,自母亲离世后愈发苍老。林黛玉不忍拂她的意,便应道:“好,妈妈今晚在外间将就一夜,明日我让人收拾出来。”
王嬷嬷含笑点头,伺候林黛玉躺下,坐在床边轻轻拍抚,如同儿时哄她入睡一般。
“姑娘,方才西厢房来了个小丫鬟,口称安京侯为‘侯爷’,想必不是侯爷的贴身丫鬟吧?那是何人?”
林黛玉答道:“那是莺儿,宝姐姐的丫鬟,她们住在西厢房。”
“宝姐姐?”
“薛家的大姑娘,金陵薛氏,与我们算是远亲。”
“原来是执掌薛家丰字号的那位姑娘,年纪轻轻便掌管家族产业,在江南女眷中颇有名声。她如今是为安京侯效力?”
林黛玉微微点头,“宝姐姐自有难处,如今确实在帮岳大哥打理事务。”
听她随口唤“岳大哥”,而非“侯爷”这般疏离的称谓,王嬷嬷心下一沉,暗觉不妙——二人关系恐怕比她想象的更为亲密。
更棘手的是,这院子里还住着另一位才貌双全的姑娘。王嬷嬷这才明白,为何林黛玉执意不肯回府。
近水楼台,终是占了先机。
虽觉未成婚便与岳山过分亲近有违礼数,但王嬷嬷内心仍赞同这桩婚事。安京侯威震四海,一战名动天下,如今连戏文里都在传唱他的事迹,可谓家喻户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