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只一件象牙白交襟内衫,青丝垂肩,她笨拙地编着发髻,动作生硬。
许是平日不常自己做,又或此刻心绪不宁。
若邢岫烟在,这些事向来由她代劳。妙玉望着镜中孤影,心中百味杂陈。
她打开锦匣,里头是秦可卿临别所赠的发簪,说是赔礼。
妙玉不记得有何过节,糊里糊涂便收下了。
簪子银底鎏金,嵌着玛瑙,不算贵重,她却颇为中意。
沧浪园中,众女活泼娇俏,唯妙玉格格不入。
她寡言少语,不知如何与她们相处。
见她们精心装扮,在岳山面前争艳,妙玉亦想稍作修饰。
她亦是女子,也盼能如寻常姑娘般妆点,而非终日海青加身。
她拈起簪子,在鬓边比了比,正要试戴,
忽抬头瞥见镜中身影,手上一顿,惊道:“师父,您怎下床了?”
老尼拧眉冷叱:“我如何不能下床?瞧瞧你,女尼不持木鱼,反弄珠钗,修的什么行?”
妙玉面颊滚烫,慌忙将簪子塞回匣中,转身斟茶。
“师父,请用茶。”
老尼深吸一口气,缓缓落座,目光如刀:“孽障!人在心飞,魂不守舍,成何体统?”
“可是因安京侯要离苏州了?”
妙玉耳根愈发烧红,垂首不语,只微微点了点头。
老尼低垂眼帘,沉吟半晌道:收拾行装,随为师进京。
进京?
妙玉杏眼圆睁,难以置信地重复着。
怎么?不愿去?
老尼冷哼一声:姑苏虽好,却是你的伤心地。不如离了这蟠香寺,去京城投奔为师的故交。
先前不是与你提过?
妙玉怔了怔,忽展笑颜,快步上前为师父揉肩。
徒儿都听师父安排。正好进京瞧瞧烟儿近况。
老尼嘴角微动,毫不留情道:看那丫头是假。只怕进了京,你心里那个字才能落定。
妙玉吐了吐舌,无言以对。
老尼暗自叹息:冤孽......
沧浪园外,
香菱垂首踱出角门,候着的两人急忙上前握住她的手。
英莲,随娘去个地方。
香菱抬眼,见那满面风霜的妇人,心头一软。
到底是生身母亲,血脉相连,如何忍心拒绝。
再看一旁的姨母,亦是满眼慈爱。
只是姨母昔日保养得宜的容颜已不复存在,银发如雪,苍老了许多。
香菱轻声道:娘......女儿不日便要随侯爷返京,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封氏听得这声,已是老泪纵横。
当年因他们疏忽致爱女被拐,如今孩子有了好归宿,她岂能忍心破坏。
粗糙的手抚上香菱面颊,封氏哽咽道:好孩子,娘不是来为难你的。今日特来见你最后一面,有些话要嘱咐......往后好生过日子,不必再来寻娘了......
说罢泪如雨下。
香菱亦悲从中来,与母亲相拥而泣。
良久,封氏道:此处不便说话。随娘来。
香菱颔首,随二人步入幽深巷弄。
巷底有间修葺过的旧院,显然有人居住。
香菱环顾四周,沈封氏轻声说道:自从你姨父和堂兄入狱后,沈家宅邸就被抄没变卖,积蓄荡然无存,只剩我的嫁妆和几亩薄田,勉强支撑我和你母亲在城中安身。
沈封氏搀着香菱走到铜镜前,让她坐下。
望着镜中的容颜,沈封氏不禁赞叹:真是好相貌,不愧是封家的女儿。
香菱疑惑地问:姨母,我们要做什么?
封氏翻找片刻,捧着一只玉镯回来,轻轻套上香菱雪白的手腕,尺寸恰好合适。
这是封家祖传的首饰,今后就交给你了。戴着它,就像娘亲陪在你身边。
香菱慌忙要褪下镯子:这太贵重了!您和姨母如今这般艰难,我怎能收?
沈封氏柔声道:傻孩子,收下吧。封家就剩你这根独苗了,不给你给谁呢?
封氏也劝道:你过得好,娘就安心了。别担心我们,我们在织坊找了活计,糊口不难。
香菱泪眼婆娑:女儿不孝,不能侍奉娘亲......
封氏又从锦盒取出一把刮刀:我们从未养育过你,何必强求你尽孝?
若你日后能借侯爷之力,寻到你父亲下落,就劝他来见见我。这些年我们彼此亏欠......
他知道你还活着,心里也能好受些。
说着,沾水的刮刀缓缓贴近香菱的脸颊。
香菱心头颤动,见镜中景象不由诧异:娘,这是?
封氏轻叹:娘怕是看不到你出嫁了,这开脸的礼,就让娘为你做吧。往后在侯府好生伺候,若能得个名分......
话音未落,香菱的泪水又滚落下来。
......
满载行李的马车陆续驶出园子,空车又进来候在码头边。岳山正在清点人数。
一列列丫鬟身着彩衣,如百花争艳,看得岳山眼花缭乱,只得挨个数清再启程。
这么多人都带去林大人那儿?若分批走似乎也不妥......
数到一半,岳山发现少了一人。
嗯?怎么缺一个?看看谁房里的人没到?
少女们互相张望,莺儿举手道:侯爷,一直没见着香菱,不知她去哪儿了。
香菱?
岳山没料到最乖巧的香菱反倒缺席,忙派人询问。最后才知有人来找,她出去了。
林黛玉站在一旁,忧心忡忡地问:岳大哥,她不会出事吧?
岳山长叹一声,摇头道:应当不会,门口的守卫说是两位老妇人,自称是香菱的母亲,想必不会为难她。
薛宝钗轻蹙眉头:莫非是不让她回来了?她们母女相认不久,若想留她在身边许配人家养老,也是人之常情,毕竟香菱生得标致。
岳山心中亦有此忧虑,正欲派人寻找,却见香菱独自归来。
她沿着回廊低头缓行,本就习惯垂首的她,此刻头埋得更低了。
这反常的举动引得众人侧目。
岳山高声问道:香菱,可有人为难你?若有委屈,但说无妨。
香菱慌忙摇头,手指紧绞袖中玉镯,轻咬下唇:没......没有,多谢侯爷挂念,我没事,只是耽搁了行程,还望侯爷恕罪......
她匆匆躲入丫鬟群中,来到莺儿身旁。莺儿察觉异样,抚着她滚烫的脸颊惊呼:呀,你开脸了?
什么?
这一声顿时激起小丫鬟们的议论。
开脸?什么是开脸?
就是姑娘出嫁前,由长辈用细线绞去脸上汗毛,往后便能梳妆打扮了。
都是成亲前夜开脸的,所以开脸就等于嫁人了。
啊?那香菱姐姐嫁给谁了?
还能有谁,这园子里不就一位爷!
丫鬟们霎时羞红了脸,窃窃私语如涟漪般扩散。
莺儿捏着香菱光洁的脸蛋,打趣道:好哇,你本就生得俊,如今开了脸,真成凤凰啦,倒显得我们都是土鸡了!
香菱羞得耳根通红,眼中噙泪望向岳山,似在求救。
岳山环视嬉闹的丫鬟们,目光最终落在香菱身上——开脸后的她褪去稚气,更显娇艳动人。
正看得出神,腰间忽被林黛玉轻掐一记。她低声嗔道:岳大哥,该启程了,总不好让官船久候。
是,是......
岳山讪笑着转身,顺势握住黛玉柔荑再不松开,惹得她垂首不语。
出发吧,四人一车,互相照应。我们先往扬州探望林大人,小住些时日,再返京归家。
少女们雀跃着结伴登车。
戏班十二人分作三组,余下众人也各自寻了同伴。瑞珠、宝珠与日渐亲厚的莺儿、香菱同乘;紫鹃、雪雁、晴雯共乘一车;秦可卿则与薛宝钗作伴。
车队在欢声笑语中启程,唯雪雁闷闷不乐,独自垂首不语。
晴雯放下车帘,满心疑惑地走到雪雁身旁,轻声问道:“你在烦恼什么?这里只有你是从林府跟来的,如今到了家,还有什么不如意的?”
雪雁幽幽叹道:“若能一直留在京城倒好,可回林府就不太妙了。”
紫鹃与晴雯凑近她,诧异道:“林家是书香门第,有什么不好?”
雪雁掰着手指数落:“不好的地方可多了,正因为林家规矩森严,处处都要拘着。再不能同侯爷他们一道用饭,不能多吃,不能在院里随意跑跳,更不能摸鱼爬树,样样都有人管着。”
紫鹃和晴雯出身荣国府,对这些规矩倒也习以为常,“就这些?”
雪雁掀开车帘,望着岳山扶林黛玉上了马车,缓缓吐出一口气。
“多着呢,等你们去了自然明白。”
马车缓缓启程,
林黛玉从软凳下取出一个包袱,展开后是一件大氅。
她递给岳山道:“岳大哥,帮我穿上。”
岳山接过,抖开披在她肩上,仔细系好绳结。
“这衣裳倒别致,瞧着有些眼熟?”
林黛玉拽了拽岳山的衣袖,靠在他肩头挽住手臂,嫣然一笑:“因为和岳大哥身上这件一模一样呀。”
岳山猛地呛了口气,连忙掩口:“林妹妹,我们穿一样的衣裳回你家?这怕不妥吧?”
林黛玉取出帕子,熟练地替他拭了拭嘴角,不解道:“有何不妥?”
扬州府,巡盐御史衙门。
年关将至,衙门公务愈发繁忙。
盐课考成乃各地巡盐御史重任,若盐引与盐税数目有差,轻则上下牵连受罚,重则革职为民。
林如海能稳坐此位十余载,既因隆佑帝信重,亦凭其过人才能,历年考成从未有过疏漏。
然这差事仍不轻松,纵使才学再高,亦须慎之又慎。
林如海连日伏案办公,用膳时亦手不释卷,引得白姨娘、周姨娘忧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