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未尽,林如海的怔忡给了岳山喘息之机。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剖白:自入京八载,与林妹妹朝夕相伴,情投意合,令我难以割舍。
虽身份有别,年岁悬殊,然......
岳山深揖及地,沉声道:此情此意,不愿再负。
恳请兄长成全,我必护林妹妹岁岁平安。
话音落,满室寂然。
黛玉双眸圆睁,情意盈眶,心跳随着岳山的话语愈加剧烈。
他们日久生情,几经试探,如此郑重的表白却是头一遭。
人生含蓄,闺阁女子尤甚,一生中最动人的情话,大抵藏在婚书誓约里,何曾听过这般直白言语。
林黛玉脸颊发烫,抬手掩面,却又忍不住从指缝间偷瞧岳山的神情。
两位姨娘初时惊愕,待岳山说罢,方才渐渐回神。
她们面色微僵,低声问林黛玉:“玉儿,侯爷平日也这般直率?”
林黛玉尚在恍惚,茫然道:“什么?”
周姨娘瞥了眼躬身行礼的岳山,凑近她耳畔:“侯爷向来如此直言不讳?”
林黛玉讪讪一笑:“倒也不曾……”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了然——难怪姑娘被侯爷迷得神魂颠倒,连家都不愿回。
平日细致入微的照料,加上毫不遮掩的情话,这般甜腻攻势,莫说深闺少女,便是她们这般年纪,也未曾见识过。
当年老爷与夫人情深义重,却也未曾这般热烈。
女子多情善感,姨娘们尚且心潮起伏,林黛玉更不禁回想往日点滴。
岳山素日内敛,唯有逗她时才显活泼,想来是顾忌她年岁尚小,怕失了分寸。正因如此,今日这番剖白才更令她心动。
她眸光灼灼,先望岳山,再看向林如海,等待父亲回应。
两位姨娘攥紧帕子,暗暗为岳山鼓劲。
最震惊的当属林如海。他早知岳山会直言,却未料如此直截了当,仿佛一剑劈开阻隔,不留余地。
他饮尽茶盏,添新茶时手竟微微发颤,茶水溅出少许。
“嗯……”
众人注目下,林如海一时难以权衡。若冷脸逐客,未免不近人情——他本就欣赏岳山才干,更珍视其对女儿真心。况且以黛玉如今名声,除岳山外再无良配。
更遑论天子默许,纵使他反对,一纸圣旨便可定局。
若欣然应允,又显得此前矜持故作姿态,徒惹人笑。
正踌躇间,林黛玉已急步上前,挽住岳山手臂:“爹爹,岳大哥说得对!女儿此生非他不嫁!”
林如海眉头紧锁,无奈地望着这个惹事的准女婿和一旁煽风 的女儿,心中烦闷不已。
“玉儿,别胡闹。”
“我没有胡闹,我是认真的!”
林黛玉扬起秀眉,语气坚定地反驳。
屋内再度安静下来,唯有茶炉中的炭火噼啪作响。
林如海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节奏越来越快,眉头也越皱越紧,暗自叹息:“这哪里是求亲?分明是逼婚,逼婚啊!”
“你们二人情谊深厚,可玉儿才十四岁,刚回家就要嫁人?我这个做父亲的如何舍得?”
“再说安京侯府的家风,满院子都是貌美的丫鬟,玉儿这般单纯的性子,如何镇得住后宅?”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这丫头还帮着外人说话,真是气死我了!”
林如海苦恼地摇头,他就这么一个女儿,视若珍宝,失而复得却要拱手让人。
他此刻懊悔不已,八年前不该揣测隆佑帝的心思,将林黛玉留在京城作人质。隆佑帝那般仁厚的君主,怎会如此行事?
若不是这一步走错,今日也不会如此难堪。
一想到日后重返朝堂,同僚们会在背后议论他靠女婿上位,他便脊背发寒,头痛欲裂。
僵持之际,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打破了紧绷的气氛。
林如海立刻起身问道:“谁?”
管家韩大高声回应:“老爷,盐院账目出了差错,管事们正在等您处理。”
林如海眼前一亮,抬脚便往外走:“公事要紧,我这就去。”
回头瞥见岳山和林黛玉情意绵绵的模样,他实在看不下去。若是留他们独处,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他连忙补充道:“岳山,盐务你也熟悉,今日是你主持的,既然出了问题,你也一起来看看吧。”
林黛玉眨了眨眼,眸中满是不舍,岳山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安慰。
可她仍不愿松手,盐务明明是父亲的事,叫岳山同去,分明是想分开他们。
岳山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盐务事关重大,我去看看也好。”
“林大人没有直接拒绝,说明他已有些动摇。过了这个年节,我们事事顺他的意,以后自然水到渠成。乖。”
林黛玉依依不舍地点头,松开手,透过窗棂望着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
天边乌云遮日,人影渐渐模糊。
千言万语化作一声轻叹,林黛玉收起思绪,攥紧手中的锦帕,默默垂眸。
两位姨娘笑盈盈地凑到林黛玉身边,温声劝慰:“姑娘别多心,你们二人情真意切,便是铁石心肠也该软了。老爷眼下不过是拉不下面子,这婚事迟早要成的。”
周姨娘在一旁出谋划策:“侯爷若备齐三书六聘,当场立下婚约,岂不名正言顺?”
白姨娘接过话头:“寻常人家自然这般,可侯爷何等身份?若能请动圣旨赐婚,岂不比民间婚约体面百倍?”
“老爷最重颜面,若陛下亲自指婚,再由礼部风光操办,他怕是欢喜都来不及。”
二人越说越直白,竟连开枝散叶的话也扯了出来,臊得林黛玉满面通红,低头绞着帕子不发一言。
“咦?老爷和岳将军去哪儿了?”
雪雁掀开毡帘探头张望,双髻上的珠花随动作轻晃。
“方才明明说要传膳的,怎么一转眼人都不见了?”
她四下张望,目光忽地落在茶案上那碗冒着热气的药膳上——这已是林黛玉第六回借口逃开的“心意”。
凑近嗅了嗅,古怪气味惹得雪雁直皱眉。可终究耐不住好奇,她抄起汤匙跃跃欲试:“姑娘,这汤再不喝可要凉了。”
林黛玉如蒙大赦,连忙推过去:“给你罢。”
雪雁欢天喜地捧起碗,刚咽下一口便僵住了。舌尖发麻,泪珠扑簌簌滚下来:“姑娘害我!这汤……这汤有毒!”
“我还没用晚膳就要死了……”她抽抽搭搭哭诉,惹得众人笑作一团。周姨娘忍着笑递上茶水:“还不是你前日撺掇老爷下厨?这羹汤原是他要与侯爷较劲的,偏教你赶上了。”
“姑娘若嫁去侯府,你这馋嘴丫头可怎么办?”
雪雁抹着眼泪嘀咕:“侯府的汤……总比咱们府上的强些。”
周姨娘扶额无言。
……
盐院正堂内,官吏们对着账册愁眉不展。
重新核查安京侯的账目后,他们发现蹊跷:往年春夏之交用盐清淡,今年却莫名多拨了大批盐引。更怪的是,账目严丝合缝,竟寻不出半分篡改痕迹。
“林大人,侯爷。”有人捧着账册喃喃,“这多出的盐引……究竟去了何处?”
厅堂内,岳山与林如海一前一后步入,众幕僚纷纷起身相迎。
岳山虽官阶更高,却刻意落后半步,这番姿态令在场众人暗忖:看来盐院大人与这位乘龙快婿已达成默契,连查案这等机密要务都让岳山参与,必是心腹无疑。
既无避讳,师爷们便将蹊跷之处悉数道来。那位绍兴籍的幕僚捻须分析:按往年旧例,盐引暴增多是奸商虚报囤积,待价而沽。不如彻查各盐商账目?
听罢禀报,素来沉稳的林如海也蹙起眉头。宦海浮沉十余年,他太清楚这些细微异常往往暗藏惊涛。非时令的销量激增、去向成谜的官盐、短缺的盐税——正值盐课考绩关头,处处都透着凶险。
可查出何处盐仓出库最多?林如海沉声发问。绍兴师爷立即回禀:回大人,是鲍家。
——
暮色浸染扬州城,沿河灯盏次第亮起,将运河水染成流动的锦缎。虽值隆冬,夜市喧嚣仍随着渐浓的夜色蒸腾而上。
急促马蹄声划破街道的喧闹,两骑快马掠过青石板路。得知鲍家涉案,翁婿二人当即策马直奔南城。马背上林如海向岳山细说根由:扬州八大总商渐成六家,这鲍氏向来乐善好施,捐输纳粮从不落人后——去岁苏州赈灾便是他家牵头。
缰绳在掌心勒出红痕,林如海声音混着马蹄声传来:双屿岛案牵涉的盐商里没有鲍家。不过被查办的两家让渡了不少盐引,他家销量增长本在情理之中。
眼见飞檐斗拱的盐商园林已在前方,林如海勒马低语:待会儿先礼后兵。盐商关系千丝万缕,鲍家如今隐为行首,切莫打草惊蛇。
岳山按着腰间刀柄颔首。两匹汗血马踏碎满地灯影,朝着那灯火通明的朱门疾驰而去。
经过府衙大门时,只见人群密密麻麻围得水泄不通,黑压压一片,根本无法通行。
岳山眉头微蹙,按理说此时已过府衙下衙时辰,却仍有这么多人聚集,实属反常。
他不免心生疑虑。
林如海同样皱眉观望,询问后得知,原来有人越级上告,正在衙门前受五十鞭刑。
岳山牵马挤入人群,见一妇人被绑在长凳上,口中塞着棉絮,粗布衣衫已被抽得破烂,伤痕红肿刺目,不由得眉头紧锁。
林如海叹息道:“此为律法所定,乡民不赴县衙,越级上告,须先受五十鞭,以防扰乱刑案。”
“《洗冤录》中不乏此类故意越级搅乱刑案之事。”
岳山低声道:“她既敢来府衙,必知此规,却仍甘愿受刑,可见冤情非轻。”
“这般重刑,实在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