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与秦可卿相视一笑,秦可卿颔首道:“林妹妹已有安京侯府夫人的气度了,堂堂超品诰命,岂是荣国府随便遣个下人就能请动的?”
“你看看,朕这身衣着如何?”
坤宁宫内,隆佑帝立于铜镜前,整理着衣襟的褶皱,侧身打量。
皇后款步上前,侍立一旁,望了眼镜中的 ,垂首浅笑:“陛下风采依旧,英武不凡,何必在意这些小事?”
她一面说着,一面绕至隆佑帝身后,为他抚平衣袍,端正冠冕。
隆佑帝轻叹一声:“当年岳山南下时,朕尚未登基。一晃八年过去,这还是朕第一次以天子的身份接见他。”
“他此番北归,沿途目睹运河两岸民生,入京后也必会留心市井百态。”
“朕这些年勤于政务,自认京畿百姓安居乐业,尚算太平。他屡次护驾有功,助朕登基,朕更想听听他的看法。”
皇后绕至另一侧,望着镜中隆佑帝肃穆的 威仪,莞尔道:“所以,陛下是心中忐忑?怕岳山回来指出诸多不足?”
隆佑帝亦笑道:“倒也未必。人皆爱听赞誉,只是自朕登基以来,百官觐见时,鲜少有人敢直言进谏。朕在他们脸上看到恭敬,却难闻真言。”
“真言?”
皇后轻声重复。
隆佑帝摇头踱步,沉吟道:“非是真话,当说是全话。常人总拣对自己有利的说,未必肯将实情和盘托出,倒也寻常。”
“每每立于太和殿上,朕虽与百官仅数步之隔,却似隔着一片 ,难以触及。”
“若岳山归来能多讲些外间实情,朕心甚慰。可若他亦缄口不言,朕……”
隆佑帝轻叹一声,眼中掠过一丝黯然。
皇后近前劝道:“陛下是忧心这八载风霜磨去了岳山的锐气,使他与朝中众人无异。何不想想,他战功赫赫,此番回京,或许更忧心陛下变了。”
隆佑帝捻须笑道:“朕变了吗?”
皇后不假思索道:“变了。”
隆佑帝挑眉:“哦?何处变了?”
皇后抿嘴一笑:“岳山入京便闻陛下纳妃之事,岂会不觉陛下变了?”
隆佑帝闻言失笑,伸手揽住皇后肩头,四周宫女纷纷背身面壁。
“你不是答应朕不再提此事了?”隆佑帝面露无奈。
当初皇后提议纳妃,隆佑帝再三推辞,后思及诸多考量方才应允。不料皇后时常旧事重提,令他颇感歉疚。
见隆佑帝凑近哄劝,皇后展颜笑道:“臣妾岂会耿耿于怀?只是陛下确然变了,鬓生华发,久疏鞍马,该知不必事事躬亲了。”
“岳山历练归来,陛下不妨问问他。”
隆佑帝挽袖看了看松弛的手臂,摇头一笑:“好,朕先去等他。”
皇后诧异:“此时便去?岳山的船晌午才到吧?”
隆佑帝回首道:“朕去宫门候着。”
目送皇帝离去,皇后环视四周垂首侍立的宫女,目光落向檀椅后的贾元春,温声道:“你已非本宫殿中女官,不必日日来此伺候。”
贾元春仍沉浸在帝后对话的 。
安京侯竟得圣眷至此——陛下不仅询政于他,更为弥补登基时岳山未在之憾,亲赴宫门相迎。此等殊荣,纵是太子亦未必能及。
想到贾府曾传的消息——贾母不喜安京侯,宝玉屡次触怒于他,全赖两位老公爷周旋——贾元春只觉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
贾府上下皆仰望着安京侯的荣归,即便攀不上交情,也万不可得罪,这才是当务之急。
她虽有妃嫔之名,却仍以宫女自居,在皇后面前谨小慎微,只求安稳。
“不妥,他们向来不安分,须得尽快送信回家,告诫他们切莫与安京侯府攀扯,更不可招惹,否则贾家危矣。”
正思量间,忽闻皇后唤道:“贤德妃?本宫在与你说话。”
身旁的小宫女急忙轻推她一下,贾元春猛然回神,慌忙伏地行礼:“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皇后俯身将她扶起,轻拍她的手背安抚道:“贤德妃,本宫说过多少次了,你已非寻常宫女,不必行此大礼,有份。”
“莫非本宫在你眼中是个刻薄之人?让你这般畏惧?”
贾元春喉头微动,连连摇头:“娘娘仁厚宽和,体恤下人,是奴婢的过错。”
皇后叹道:“并非过错。方才在想什么?”
见贾元春垂眸时如雾笼寒江,抬眼时似云开雪霁,顾盼间光彩照人,皇后心中不由惋惜。
这般品貌俱佳的女子,偏生在了荣国府那等是非之地。
“回娘娘的话,家中近日来信,奴婢一时走神,思及家事。”
皇后本欲纠正她的自称,转念又作罢,只问道:“可是府上老封君身子不适?”
贾元春点头:“正是。”
皇后望向窗外,轻叹:“春去秋来,本是常理。不过既已定了封号,你也该回去省亲了,正好与家人团聚。”
“奴婢谢娘娘恩典。”
皇后转身欲回内室,忽又驻足,惊得贾元春后退半步。
“娘娘还有何吩咐?”
皇后沉吟道:“你可知道荣国府与安京侯有旧?”
贾元春一愣,低眉顺目道:“奴婢不知详情。”
皇后解释道:“荣国府老公爷当年为安京侯所救,才保住性命。宁国府更是在他麾下戴罪立功,重获爵位。若无这份恩情,贾家怕是早已倾覆。”
贾元春心中震动。她自幼入宫,老公爷去世后才被封为女使,原以为是陛下恩宠,不想竟有此等缘由。
更令她心惊的是,贾府上下竟无人向她提及此事。她在宫中消息闭塞,家人却刻意蒙蔽她的耳目,这让她愈发坚定了先前的念头,对家中之事更添忧虑。
见贾元春默然颤抖,皇后已明其意,不由蹙眉:“贾府竟无人告知于你?当真薄情。”
此言一出,四周宫女纷纷投来怜悯的目光。
外头家人得势未必能惠及她们,可若失势,最先遭殃的便是这些深宫中的女子。
皇后如此评价,贾元春即便封妃,也难以安稳。
贾元春慌忙跪拜:“奴婢……奴婢定会写信问明。”
皇后未再搀扶,语气转冷:“你身在宫中,陛下身边的事总能听到些。若想家中平安,就该用心办事,莫等祸事临头,牵连自身。”
“陛下虽不能即刻召贾府众人入宫,却能召你。”
贾元春伏地颤抖,冷汗涔涔:“奴婢谨记皇后教诲。”
皇后垂眸看她,欲再提点几句。
林如海眼光独到,早早将岳山纳为女婿,以作朝堂助力。荣国公亦不逊色,榜下捉婿选中清贵世家的林如海,可谓一脉相承。
有此关联,贾府或可在大浪中屹立。
然周遭耳目众多,皇后不便明言,料贾元春应能领会,遂不再多言。
她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
“吁!停!”
马嘶骤起,安京侯府车队猛然停驻。
车夫怒挥马鞭,厉声呵斥:“大胆!哪来的不长眼东西,敢拦侯府车驾?!”
贾芸下车细看,竟是荣国府二太太王夫人立于道旁。
东西两城本不相通,她专程候在此处,意图不言自明。
贾芸行礼问道:“二太太在此是?”
王夫人抚胸定神,方才受惊不轻。
她缓了缓,温声道:“可是芸哥儿?多年不见,愈发稳重了,男儿确该在外历练。”
“太太谬赞。”
王夫人又道:“我此来别无他事,是想请林姑娘过府一叙。一来,家中姊妹思念得紧,忆及闺中趣事,特来相邀。只是她们不便出面,只得由我这老婆子跑一趟。”
“二来,老太太惦念外孙女,上回林姑娘归京也曾过府,可是?”
“三来,我家老爷想问问妹婿如海近况,听闻他将奉调回京?”
这番话分明是说与车内的林黛玉。
每说一句,王夫人便稍作停顿,抬眼望向车厢。
前两回车内寂然,直至第三句,轿帘方被挑起。
林黛玉探身行礼:“玉儿见过舅母。本欲回府歇息,既舅舅舅母相邀,不敢推辞。临行时爹爹亦有嘱咐,能代他祭奠祖父,亦是玉儿心愿。”
“舅母请,我们同往荣府。”
林黛玉抬手示意王夫人入座,王夫人含笑推辞:不必客气,这边有贾府的轿子,我正好顺路送林姑娘回府,老太太见了姑娘必定欢喜。
林黛玉略一颔首,转向车内轻唤:晴雯,你来驾车。
又对贾芸吩咐道:芸管家,劳烦先将行李送至安京侯府,暂放庭院即可,待回府后再行整理。
贾芸拱手应道:分内之事,林姑娘保重,若有需要尽管传话到府上。
林黛玉微微点头,转身回到车内。
见晴雯与林黛玉相继现身,王夫人布满皱纹的面容骤然一僵,万没想到这个曾被贾家逐出的狐媚子,如今竟攀上了安京侯府的高枝。
晴雯瞥见王夫人,心中虽有些忐忑,但转念想到自己已是安京侯府的丫鬟,即便得罪了王夫人也无妨,便故意视而不见,昂首挺胸地坐上马车。
王夫人见状咬牙冷哼,拂袖上了自己的小轿。
这没脸没皮的东西,在府里就靠那副狐媚相 爷们,被赶出去反倒因祸得福,又去安京侯府卖弄 。
岳山的传闻果然不虚,什么腌臜货色都往府里收,玉儿也不嫌膈应。
大丫鬟玉钏见王夫人久候多时本就不悦,又见昔日被贾家扫地出门的晴雯如今过得风生水起,心知王夫人此刻怒火中烧。
她战战兢兢地掀起轿帘,小心翼翼地问道:太太,咱们回府吗?
王夫人啐道:不回府还能去哪?你也想出去卖弄姿色?
下贱胚子,到哪儿都是贱命!
早春三月,阳光和煦。
朱红的宫墙与金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宣武门下,隆佑帝端坐于宫辇之上,远眺长街尽头,静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