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把木铲插进土里,铲起一捧新土撒在堆肥上,没再看坡上那人影一眼。她转身时,阿禾正要开口,她抬手止住,只说了一句:“罐埋了,课就得开。”
第二天一早,她从鹿皮囊里多抓了半袋新粮,系紧口子,挎在肩上,沿着村道慢慢往晒谷场走。脚步放得比平时沉,经过赵王氏家院墙时还故意停了停,把粮袋换到另一侧肩膀。墙内有动静,柴门吱呀响了一下,又迅速合上。
她没回头。
到了晌午,麦穗在自家粮囤边蹲下,指尖蹭着土块,眉头一点点皱起来。土色不对,靠南墙那一片颜色发深,像是刚翻过,可她没动过。她伸手抠了抠,土还带湿气,指腹蹭到一点细麻纤维,像是袋子磨破的絮。她没动声色,回屋翻出陶片,用炭笔画了张草图:村道、粮囤、她今早走的路线,又在粮囤西侧画了个圈,标上“子时前后,脚印窄,步距短”。
夜里她没睡。三更天,她裹着旧袄坐在窗边,眼睛盯着院外。四更刚过,院门缝里闪过一道影子,极轻地靠近粮囤,窸窣声传来,像是在埋什么东西。她等那人走远,才提灯出去。
麻袋就埋在墙根,只露出一角。她挖出来,袋口用靛蓝色的线打了结——这种线只有赵王氏家用,染料是她自己从蓼蓝里熬的,全村独一份。
天亮后,晒谷场刚扫干净,赵王氏就领着三个儿媳、两个妯娌来了。她站在石台前,嗓门比往常高八度:“麦穗家粮囤边上埋麻袋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吧?里正还没查,可话已经传到县上了——说她私囤官粮,图谋不轨!”
人群嗡地一声炸开。有人往麦穗家方向张望,有人交头接耳。一个年轻后生问:“真有这事?”
“我亲眼见的!”赵王氏儿媳抢着说,“昨夜起夜,看见她家墙根有东西,挖出来是个空袋,底下还压着记粮的竹简,写着‘三成留种,七成另存’——这不是藏粮是什么?”
麦穗从人群外走来,手里提着陶罐和炭笔。她没看那群女眷,径直上了石台,把陶片摊在石面上,声音平得像量地的尺:“三日前申时,我挎半袋粮过东坡,赵王氏在院里洗衣,抬头看了我一眼。昨夜子时,有人往我家粮囤埋麻袋,土湿未干,脚印窄,步距短,不是男子。”
她顿了顿,抬头:“我若真要藏粮,会选在全村人眼皮底下,让你们家儿媳亲手埋证据?”
人群静了。
麦穗转头对阿禾:“去,把袋子里的线头拿出来。”
阿禾带人当场挖出麻袋,剪开袋口缝线,取出一小截靛蓝线。麦穗从怀里掏出另一截,两相对照,粗细、捻向、褪色位置,一模一样。
“这线,”麦穗举起来,“只有赵王氏家用。她家染缸里的水,流到沟里都是蓝的。”
赵王氏脸白了,嘴唇抖着:“你……你栽赃!”
“我若栽赃,”麦穗从陶罐里倒出几粒粟米,“会用我家粮囤的土?可这袋口的土,是赵家东院墙根的——那块地去年种过芥菜,土里还有碎菜梗。”
她把土倒在石台上,果然混着几根发黑的菜叶。
“你怎知那是东院?”有人问。
“因为她家东院墙根去年漏雨,我帮她垫过土。”麦穗盯着赵王氏,“你还谢过我,说‘这土松,好种菜’。”
赵王氏腿一软,跪了下去。
“是我……是我糊涂。”她声音发颤,“我见你教人堆肥、酿酒、画地图,连徐鹤的卷子都敢抄……我儿子说,女人管这些,迟早要出事。我怕……怕你们越走越远,把我们甩在后头……”
她抬起头,眼里有泪:“可我又学不会那些记法、画法,只能……只能想这法子让你栽个跟头。”
人群鸦雀无声。
麦穗没说话,从鹿皮囊里取出一份陶片副本,走到祠堂门口,用泥糊在墙上:“这是粮仓出入记录,谁想看,随时来查。明日开始,晒谷场开课,教记账、测温、辨土性——想学的,带陶片来。”
她转身要走,赵王氏突然抬头:“你不怕我们再使坏?”
“怕。”麦穗站定,“可我更怕你们一直不敢说真话。”
她走后,阿禾低声问:“真让她把记录贴出去?”
“贴。”麦穗从囊里摸出炭笔,笔尖断了一截,她用指甲刮了刮,“记在脑子里的,能藏;写在明处的,才传得远。”
当天傍晚,麦穗在晒谷场边支了张矮桌,摆上陶碗、炭笔、陶片。六个妇人来了,其中一个还是赵王氏的侄女。她低头坐下,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磨平的陶片,上面歪歪扭扭画着几道线。
“我想学。”她说,“怎么记堆肥的天数。”
麦穗接过陶片,蘸了点水,在背面画了个格子:“第一天,写‘一’;第二天,划一竖。七天一轮,画个圈。”
女人照着划,手抖得厉害。
麦穗没催,只等她一笔一笔画完。
远处,赵王氏站在自家院门口,手里攥着半截靛蓝线。她盯着晒谷场的方向,站了很久。
入夜,阿禾来报:“赵王氏把染缸砸了。”
麦穗正往陶片上抄今日的堆肥温度,头也没抬:“砸了也好,省得再用来藏线头。”
阿禾犹豫了一下:“她儿媳说,她跪在灶前,烧了三根香。”
“烧香?”
“嘴里念着……‘技不分男女’。”
麦穗笔尖顿了顿,把最后一行字写完,吹了吹炭粉。
第二天清晨,麦穗去粮囤查堆肥,发现墙根多了个陶碗,里面盛着半碗酒糟,底下压着一张小纸条,字迹歪斜:“药引子,不够用。”
她把纸条收进鹿皮囊,端起碗回屋。路过晒谷场时,看见石台上多了几块陶片,上面画着不成形的格子,写着“初一”“初二”,还有一块,角落里画了个歪歪的小坛子,旁边标着“试百步”。
她没说话,把酒糟倒进新调的堆肥里,拌匀,盖上草席。
七天后剖开,白丝密布,热气蒸腾,比上一回还快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