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石柱的马还没拴稳,麦穗已经转身进了灶房。她从墙角陶瓮里取出三把陶钥,钥匙用麻绳串着,沾了些灰。她拿袖口擦了擦,又低头看了看账本总册——那本子边角磨得发毛,页缝里还夹着半片干枯的艾草。
她走出来时,阿禾正指挥人清点新到的冻肉包。听见脚步声抬头,见麦穗手里拿着东西,一时没明白。
“接住。”麦穗把钥匙和账本递过去。
阿禾愣了一下,伸手去接,指尖碰到账本封面时微微抖了下。她低头看着那几样东西,像是不敢信这是真的。
“从今儿起,灶归你管。”麦穗说,“我还在,但事你定。”
人群安静了一瞬。有人 exchanged 眼神,也有妇人悄悄退了半步,像是怕被叫去作证。
阿禾咬了下嘴唇,没再推辞。她接过钥匙,往怀里一塞,翻开账本第一页,声音不高:“今日入库冻鹿肉七包,每包六斤,验无霉变。南仓第三格存三包,余四包入东窖,覆草隔湿。”
她念一句,边上识字的妇人就拿炭笔在记录板上写一笔。动作利落,条理清楚,没人插话。
赵王氏端着一笼热馍走过来,笑了一声:“阿禾姐,今儿酱菜配几勺?还是按老规矩?”
这话听着客气,其实带钩子。老规矩是麦穗定的,谁都知道。现在问这个,是想看她敢不敢改。
阿禾合上账本,抬头:“豆酱库存还有三坛半,昨日消耗比前日多两勺,说明大家吃得顺口。病弱户加半勺,孩童餐添南瓜片,其余照旧。”
她顿了顿,“明日西沟采野苋,分两队轮作。队长不按年纪,也不按资历,谁昨儿挖沟出力多,谁带头。”
赵王氏脸上的笑僵了半刻,咕哝一句:“这丫头……倒会算账。”转身回了厨房,锅铲砸得哐当响。
麦穗站在灶台边没动,只是看着阿禾安排人手、调度粮物。她发现阿禾写字时手腕压得低,一笔一划都用力,像要把字刻进陶片里。那是以前她教她识字时养成的习惯——写错了要挨罚,所以每一笔都不敢轻。
远处土路扬起一阵尘烟。
不是马队,是驮马。三十匹,排成两列,背上全绑着粟米袋。领头那人穿皮甲,腰悬小镰刀,头发扎成一束甩在脑后。
“是囡囡!”有孩子喊起来。
阿禾立刻站直了身子,对身边人说:“开南仓,验粮入库,登记入册。按运量记工分,每担加半勺油汤奖励。”
她没回头问麦穗同不同意。
麦穗反而笑了。
囡囡勒马停在灶前,跳下来时靴子沾着黄泥。她拍了拍肩上的灰,从马鞍旁解下一个布包,递给阿禾:“路上换了三批脚力,没耽误。这是单据,一共十七石二斗,全是西沟商队那边兑的。”
阿禾接过单据细看,又让人当场过秤核对。等确认无误,她在记录册上画了个圈,写了“已验”二字。
“辛苦了。”她说。
囡囡咧嘴一笑:“不辛苦。咱们自己运,比等别人靠谱。”
她转头看见麦穗站在灶边,眼神亮了亮,快步走过去:“娘,我回来了。”
麦穗点点头,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髻,又看了眼她腰间的青铜小镰刀——刀柄上缠的狼毛已经褪色,但还在。
“回来就好。”她说,“灶上有热汤,去喝一碗。”
“我不饿。”囡囡摇头,“我想问问,下次运粮什么时候?我带的人手还能再多两个。”
阿禾走过来:“下月初八,北岭新开了个集口,可以换豆饼和盐块。你要是愿意,这次由你定路线、选人、谈价。”
囡囡眼睛一下子睁大:“我能自己定?”
“能。”阿禾说,“你运回来的每一粒米,都要记在共食灶账上。你说了算,但你也得负责。”
囡囡挺起胸:“行!我一定把最好的货拉回来!”
她说完就要走,被麦穗叫住:“等等。”
她回头。
麦穗从鹿皮囊里掏出一块陶片,上面写着几行字:“这是上次你说想学的记账法,我给你抄了一份。别光靠脑子记,写下来才不会乱。”
囡囡接过,小心翼翼塞进怀里:“谢谢娘。”
她转身朝马队走去,脚步轻快。路过一群正在分拣野苋的妇人时,还顺手帮一个老太太扶正了背篓。
阿禾坐回账案后,重新翻开账本。她翻到新的一页,写下:
“三月十七,晴。
囡囡率驮马队归,运粟十七石二斗,验讫入库。
新增运输工分制,试行三日。
明日晨会,议女子轮值巡粮道事。”
她写完,抬眼看了看麦穗。
麦穗正蹲在地上,用炭笔在另一块陶片上画犁的结构图。她画得很慢,时不时停下来啃指甲,那是她想事时的老毛病。
阿禾轻声问:“姐姐,你真不管灶了?”
麦穗没抬头:“我没说不管。我是换种管法。”
“怎么个换法?”
“以前是我扛着走,现在是你们自己走。”她终于抬头,“你看囡囡,她不再问我‘能不能’,而是问‘什么时候’。这就是变了。”
阿禾低头看着账本,手指轻轻摩挲着“工分制”三个字。
她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她偷吃了半块粟米饼,被主家打得昏过去。醒来时嘴里还含着焦黑的渣子,她舍不得吐,硬咽了下去。后来她把剩下的半块藏在袖子里,一直留到现在。
现在她有了钥匙,有了账本,能决定谁吃多一口酱,谁能带队出门。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必说了。
灶里的火还在烧,锅里的粥咕嘟响。几个小姑娘围在角落,拿着陶片练习写字。一个写错了,旁边人笑着指出来,两人争着抢笔改。
阿禾站起来,走到灶前,掀开一口大锅盖。热气扑上来,她眯了下眼,伸手试了试温度。
“火小了。”她说,“加一把柴。”
边上一个年轻妇人应声抱来干草,塞进灶口。火苗“呼”地蹿高。
麦穗依旧蹲在原地画画。她画完最后一笔,吹了吹炭粉,把陶片递给阿禾:“这个犁,你让木匠试试。横梁短两寸,转弯省力。”
阿禾接过看了看,点头:“好,明天就做。”
她正要转身,忽然听见外头一阵骚动。
一个巡逻的妇人跑进来,脸上带着汗:“阿禾!北岭来了几个人,说是陆恒派来的,要查共食灶有没有私藏官粮!”
空气一下子静了。
麦穗慢慢站起身,掸了掸裤腿上的灰。
阿禾没慌。她先把账本收进怀里,然后走到门口,对外头的人说:“让他们进来。”
“你不躲?”麦穗问。
“躲什么?”阿禾回头看了她一眼,“我们没藏粮,也没亏账。他派人来,正好看看,这灶是谁在管。”
片刻后,三个穿着皂衣的男人走进来,领头的那个手里拿着一块铜牌,举得很高:“奉御史令,查验民间囤粮!”
阿禾迎上去,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语气平稳:“查可以。先登记姓名、来路、差事由头。然后按顺序进仓,不得私自翻动,不得带走一粒米。违者,按窃粮论处。”
那人一愣:“你算什么东西,敢定规矩?”
阿禾不动:“我是共食灶现任执事。你要查,就得守这里的规。不然,请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