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蹲在石台边,一片片清点散开的竹简。阳光斜照在简面上,字迹清晰,墨色沉匀。她手指抚过最后一片,动作忽然顿住。
那背面本该空白的地方,多了几道细刻的痕迹——一个圆圈,一道短竖线斜穿而出,像是破云的日光。再往前翻,另几片尾端也藏着类似符号:有的带三小点,有的画成半弧。刀痕浅而细,显然是趁人不备时悄悄添上的。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晒谷场边缘。几个妇人正低头筛豆,阿禾不在。远处炊烟升起,有人提着木桶往井边去。那个身影裹着褪色褐裙,袖口磨得发白,是赵王氏。
麦穗起身,竹简抱在怀里,一步步走向井台。赵王氏正弯腰打水,辘轳吱呀转动,绳索绷紧。她听见脚步声,回头瞥了一眼,手一抖,桶落进井中,溅起一片水花。
“你刻的?”麦穗把竹简递过去,指尖点在那个太阳形标记上。
赵王氏僵立原地,喉头滚动了一下,没说话。
“昨夜你也来了。”麦穗声音不高,“站在草垛后面,听得挺认真。”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撬开了什么。赵王氏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指甲缝里还沾着泥灰。“我……我不全认得字。可我知道哪口井冬天不结冰,哪口井雨季前水位会降。记不住话,就画个样儿……”她声音越说越轻,“这不是符,不是咒,是我记得的事。”
麦穗盯着她,心里有些东西在动。她想起那天跪在祠堂外,门槛下压着的那片碎陶,上面刻着一个“火”字。那时这女人还举着擀面杖赶人,如今却偷偷学着用符号记事。
“那你画的是什么意思?”她问。
“圆是井口,线长短就是水深。三点是浅,半圈是中,整圈是满。太阳出来还能舀水,月亮就不行了。”赵王氏抬眼看了看她,“你们讲堆肥、讲节气,我都听。可我记不住那么多话……只能这样。”
麦穗沉默片刻,把竹简重新串好。“明天夜里,你还来。”
赵王氏愣住。
“不只是听。”麦穗看着她,“你把这些记号写下来,教别人怎么看。咱们加一课,叫‘识图’。”
女人嘴唇颤了颤,想说什么,终究只点了点头。
两人往回走时,天色已暗。晒谷场空了大半,只剩几个孩子在角落滚草团。麦穗把竹简放在石台上,正要解开鹿皮囊取炭笔,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赵德拄着铜杖走来,脸色阴沉。他一眼盯住石台上的竹简,抽出最末一片,指着那太阳符号,声音陡然拔高:“这是什么?”
麦穗抬头,“里正大人。”
“谁准你们私传符图?”他厉声道,“这是蛊术!是乱礼的妖记!”他猛地将竹简摔在地上,“聚众写字已是逾矩,如今竟敢画符惑众?明日我就报官,查封这些邪物!”
麦穗弯腰捡起竹简,指尖擦过裂痕,“这不是符。是记水位的法子。”
“胡言!”赵德怒目圆睁,“文字乃圣人所制,岂容尔等随意造作?这圈这线,分明是巫觋之流的邪记!”
人群开始聚拢。有妇人从门口探出身,也有男人扛着锄头驻足观望。空气紧绷起来。
赵王氏突然往前一步,挡在麦穗身前。
“这不是妖术!”她声音发抖,却没退,“这是实打实的事!村东老井去年干了两个月,就因为没人记得它冬日最浅!西头李家媳妇掉进去,差点没命!我们女人天天挑水,比你们清楚哪口能喝、哪口有毒!”
赵德瞪着她,“你竟敢顶撞宗老?”
“我不是顶撞!”她伸手抓起一块碎陶,举到空中,“你们烧她的书,摔她的陶片,可她写的字救了多少人?春耕那会儿,谁家按她说的翻土,秋收都多打了两斗粮!你们嘴上骂‘牝鸡司晨’,背地里谁不吃她种的豆子?”
人群嗡了一声。
赵德脸色铁青,举起铜杖,狠狠砸下。
那一击落在赵王氏肩后,沉闷一声响。她踉跄跪地,手撑着地面,没叫出声。但袖口一松,半块陶片滑了出来,落在尘土里。
麦穗心头一震。
她认得那块陶。
边缘参差,像被硬摔成两半。背面残留着半个字迹,红褐色,早已干透——是“民”字的下半截,那一横拖得极长,像是写到一半被人夺走。
正是那晚她在祠堂外用血写的“民可载舟”,被赵王氏亲手摔碎的那片。
此刻,新渗的血顺着她的手腕流下,滴在陶片上,与旧迹混在一起,缓缓洇开。
麦穗蹲下身,轻轻拾起那片陶。泥土粘在裂口处,她没拂去,只握紧了些。
赵王氏喘着气,抬起头,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我不该躲……那字是你用血写的。”
赵德站在原地,铜杖垂着,指节泛白。他看着地上那块染血的陶片,又看向麦穗手中抱着的竹简。他的嘴微微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转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人群慢慢散去。孩子被母亲唤回家,狗在巷口吠了两声。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横过晒谷场,盖住了石台一角。
麦穗扶起赵王氏,一手托着她的胳膊,一手仍攥着那半片陶。她没说话,只是慢慢往家走。
路上,赵王氏低声道:“明天……我还去听吗?”
麦穗脚步没停,“我去接你。”
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药篓斜挂在麦穗肩上,里面装着艾草和几味干草根。她的左腕上,艾草绳被风吹得轻轻摆动。
走到自家院门前,她停下,从怀中取出一支炭笔,塞进鹿皮囊深处。然后,她把那片带血的陶放进贴身的小布袋里,系紧。
屋里传来柴火噼啪声,灶膛里的火还没熄。她扶赵王氏坐下,转身去取清水和布条。
女人背上的衣料已经破了,皮肉红肿,渗着血丝。麦穗剪开布条,蘸了凉水,轻轻擦拭伤口。
赵王氏咬着牙,一声不吭。
“疼就说。”麦穗低声。
“不疼。”她摇头,“比剁猪草轻多了。”
麦穗没再说话,只是动作更缓了些。
窗外,暮色渐浓。一只麻雀落在屋檐上,啄了两下瓦片,飞走了。
麦穗包扎完,站起身,走到门边,望着外面的小路。那条通向村口的土道上,什么也没有。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炭笔,又摸了摸胸前布袋的位置。
陶片贴着心口,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