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石柱蹲在那块刻着半道符号的石头旁,手指顺着边缘来回摩挲。土是新翻的,底下这石面却磨得发亮,不像是自然形成。
麦穗站在他身后,手里还攥着炭笔。她没说话,只是把陶片塞进鹿皮囊,伸手将裤腿又往上卷了卷。
“这纹路不对。”赵石柱抬头,“犁地不会碰到底下这层硬石,有人专门挖开过。”
麦穗点头。“不是我们的人。”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东坡的渠还得三天才能通,铁料不够,犁头只够做两架。”
“军里的兵器呢?”
“都是制式配发,拆了要报备。”他顿了顿,“但我的剑,我自己能做主。”
麦穗看着他。阳光照在他肩头补过的麻绳上,铠甲边缘已经起了锈。
“你要熔它?”
“兵刃放着也是放着。”他说,“不如化成铁,压进地里。”
“那就从你开始。”她说,“别人不信,你先动手。”
赵石柱没再说话。他解下腰间佩剑,递到她面前。剑鞘陈旧,铜扣松动,但他握得很稳。
麦穗接过,转身就走。
院角的老铁炉多年未用,炉口结了蛛网。她叫来村中铁匠,指着剑:“拆了,剑身熔铁,铸新犁头。剑柄留下。”
铁匠迟疑。“百夫长的佩剑……真要毁?”
“他亲自教的。”她说,“出事我担着。”
火堆点起来时已是午后。黑烟直冲天空,惊飞了几只屋檐下的麻雀。赵石柱站在炉边,袖子卷到肘部,盯着火焰吞没剑身。
剑柄送到匠人手里时卡住了。榫头打不开,敲也不响。
“里面有东西。”匠人说。
赵石柱接过锤子,一凿下去,木柄裂开。一层油纸包着的东西掉了出来,用蜡封得严实。
他剥开蜡,打开纸。
里面是一小撮种子。深褐,细长,尾端带绒毛。
他认得这个。三年前,麦穗托人往长城送过一批抗旱麻种,说能熬过七月不下雨。信没送到,种也没见着。
他抬起头,看站在炉边的女人。
“你早就准备好了?”他声音低,“连我这把剑,你也算进去了?”
麦穗接过油纸,轻轻吹掉上面的灰。“地等不起人回头。”她说,“你要是不来,我也得让地翻起来。”
她把种子收进鹿皮囊最底层,然后朝炉口抬了抬手。
“烧。”
剑身在高温中扭曲、塌陷,最后化作一摊暗红铁水。匠人倒入模具,冷却后取出一块新犁头,边缘锋利,泛着青光。
赵石柱拿在手里试了试重量。“明天就能下地。”
麦穗没应。她转身出了院子,往晒场走去。
阿禾已经在那儿等着。新磨盘架在石墩上,铜齿一圈圈排开,像咬合的牙齿。旁边堆着发酵好的秸秆,黑绿相间,带着酸味。
这是她按麦穗画的图做的。轮轴加了斜角,推起来省力。最关键是那一圈齿,能一次性把粗料碾成细粉。
“试吗?”阿禾问。
“现在就试。”
两人合力把秸秆塞进槽口。麦穗握住磨杆,用力一推。齿轮咬住物料,发出“咔哒”一声,接着细粉簌簌落下,落在下面铺着的麻布上。
围观的人渐渐围过来。
“这粉比手捣的细多了!”一个老妇弯腰抓了一把,“闻着也不臭。”
“三袋料,以前要捣一天。”另一个男人数着时间,“这才半个时辰,第一袋就快完了。”
麦穗继续推。磨盘转速稳定,粉尘扬起,在阳光下浮成一层淡雾。
阿禾蹲在侧边,伸手摸了摸刚磨出的粉,又凑近轮齿细看。她忽然停住。
“夫人。”她开口,声音不大,但周围人都听清了。
“这齿纹……和乌力吉祭司画的狼牙图,很像。”
人群静了一下。
有人往后退了半步。有人低头去看自己脚边的影子。
“狼牙?”一个年轻后生皱眉,“哪像?”
“你看这三组凸起。”阿禾用手指沿着齿缘划,“中间高,两边斜削,末端带钩——草原祭司画的圣兽牙印,就是这个形状。”
没人说话。
麦穗停下磨杆。她看了看阿禾,又看了看磨盘。
“所以呢?”她问。
“有人会说这是匈奴印记。”阿禾盯着她,“尤其是族老们。”
麦穗没答。她重新握住磨杆,再次推动。
齿轮重新咬合,发出低沉的摩擦声。细粉继续落下,像下雨。
“狼牙能咬死人。”她说,“也能磨出养命的粉。你们说,它到底是祸是福?”
没人回答。
风从田里吹来,带着湿土的气息。磨盘转动的声音持续不断,像某种低语。
赵石柱这时走了过来。他手里提着那段冷却的犁头铁坯,站在人群外看了一会儿。
他没进圈子,也没喊她。只是把铁件放在晒场边的石台上,然后靠在一旁的木桩上,卷起袖子擦汗。
麦穗瞥见他,没停手。
“东坡那边怎么样?”她问。
“两个戍卒守着沟线。”他说,“明早可以浇底石。”
“铁够吗?”
“这一块只能做一架半。”他看向磨盘,“你这东西,真能省工?”
“五倍。”她说,“绿肥碾细了,堆二十天就能下地。”
赵石柱点点头。他走近几步,伸手摸了摸刚磨出的粉。
“颜色均匀。”他说,“比我娘捣的还好。”
阿禾一直蹲着没动。她从怀里掏出一小块软泥,开始拓印磨齿的纹路。
“你要留样?”麦穗问。
“怕以后说不清。”她说,“今天有人看见了,明天就会传成‘妖魔噬魂’。”
麦穗哼了一声。“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她松开磨杆,走到石台前拿起铁坯细看。“这角度行,装上去试试深度。”
赵石柱跟着她检查接口。“明天我带人去东坡定标桩。”
“带上新犁。”她说,“第一趟必须准。”
两人正说着,晒场外传来脚步声。几个里中妇人结伴走来,手里提着陶罐。
“听说你在用新磨?”带头的是赵王氏,“我家男人说,这粉能治烂根病?”
“加石灰拌匀,撒在病土上。”麦穗答,“一斗土配一把粉。”
“那……能帮我磨一点吗?”她犹豫了一下,“我带了三斤秸秆。”
“排队。”麦穗指了指旁边列好的袋子,“谁先到谁先磨。”
人群松动了些。有人笑起来,气氛缓了下来。
阿禾趁机把泥模藏进袖中。她起身走到麦穗身边,低声说:“我会比对乌力吉画的图。”
麦穗点头。
太阳偏西,晒场上的活还在继续。一名戍卒主动上来接手推磨,动作生涩但认真。其他人围着看,时不时指点两句。
赵石柱把铁坯交给匠人去装配,自己搬了块石头坐下。他看着麦穗从鹿皮囊里取出炭笔,在陶片上记下磨粉速度和耗时。
她写完一笔,抬头发现他在看她。
“怎么?”
“没什么。”他说,“就是觉得……你还真能把一堆破铜烂铁,变成活下去的东西。”
麦穗把陶片收好。“只要有人肯动手,就不算晚。”
她走向磨盘,准备再测一组数据。阿禾跟在她身后,目光扫过齿轮,又落在地上那层细粉上。
风吹过晒场,扬起一片灰雾。磨盘仍在转动,铜齿咬合的声音稳定而持续,像心跳。
麦穗伸手扶住磨杆,用力一推。
齿轮猛地卡了一下,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她停下,低头查看。
一块碎石卡进了齿缝。她伸手去抠,指尖蹭到金属边缘,划出一道血痕。
血滴下来,落在刚磨出的绿肥粉上,迅速被吸收,只留下一个深点。
她没擦,也没叫人。
只是抽出腰间的布条,缠住手指,然后再次推动磨杆。
齿轮重新转动。粉继续落下。
远处,村口的小路上,一个人影正朝晒场走来。手里拿着一根短杖,走得缓慢但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