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陈麦穗把门板上那行炭笔字又看了一遍,抬脚踩过去,字迹被鞋底碾进雪泥里。她没回头,背起鹿皮囊往村口走,囊里红薯干硌着肩胛,马铃薯粉晃得沙沙响。阿禾站在晒场边,手里攥着陶片,上面抄着她留的那句话。陈麦穗只说了一句:“火光起,就动手。”然后踩着冰壳子出了村。
北岭的坡道早被雪埋成一片白,她走不到三里,脚下一滑,整个人陷进雪窝。她扒开雪,手摸到半截硬物——是前日匈奴骑兵遗落的羊皮靴底,冻得像块石板。她盯着那羊皮,又看看自己脚上磨穿的草鞋,蹲下来啃指甲。指甲缝里还沾着昨日灶灰,她没管,只盯着羊皮边缘那圈粗针脚。
她从鹿皮囊里抽出两根备用藤条,又割下腰间一段艾草绳,把羊皮翻过来裹在脚底,藤条穿孔绑紧。站起身试了试,脚底滑溜,但不陷雪。她往后退几步,踩上一处斜坡,一蹬。
整个人像被雪推着走,唰地滑出老远。她差点摔趴下,手撑地时摸到枯枝,顺势一撑,稳住。再抬头,已经滑出半里地。
她咧了嘴,不是笑,是风灌进嘴里冻得抽筋。但眼神亮了。她把另一只脚也绑上羊皮板,试了几次,终于能控制方向。滑行时,羊皮与雪面摩擦,底下的枯枝和藤条蹭出几星火花,一闪即灭。她停下,回头看了眼滑过的雪道——两道深痕笔直延伸,像犁出来的垄沟。
她从怀里摸出炭笔,在陶片背面划了两道线,又写了个“滑”字,塞回囊中。
天快黑时,她滑到盐道岔口。雪小了些,风却更硬。她掏出那坛刻了“救”字的秦酒,埋进岩缝,插上半截艾草绳。刚直起身,远处传来闷响——不是雷,是雪坡塌方。她眯眼望去,东侧山梁上黑压压一片,是人影,还有马。但马都卧着,人蜷在雪堆里,不动。
她抓了把雪搓了搓脸,往前走了五十步。一支箭“嗖”地钉在她脚前,箭尾还在颤。
她没动,从怀里掏出陶埙。这东西原本是她记数据时吹气提神用的,吹不出调,但今天她吹的是《陇上行》。村里老乐师秋收时吹过,调子硬,尾音拖得长,带着西北人啃干饼一样的倔劲。她吹得断断续续,埙口结了冰,吹一下裂一道。
可她没停。
对面人影动了。一个披皮袄的汉子站起来,挥手拦住弓手。他侧耳听了会儿,忽然用秦音喊:“谁在那儿?”
陈麦穗放下埙,从囊里取出金属酒壶,倒了半壶秦酒。她把藤条和艾草绳缠在壶柄上,另一头绕在滑雪板边缘,然后蹲下,拿藤条猛搓酒壶外壁。搓了十几下,壶身发热,她把酒倒进一小堆干燥马铃薯粉里,再拿滚烫的壶底一贴——“轰”地一声,火窜起来。
她举着火把,往后退了十步,把滑雪板横在地上,表示不进。
那人愣了会儿,忽然笑出声:“你就是赵家村那个麦穗?赵三说你拿命换药,我还当他是疯了。”
陈麦穗没应,只把火把举高了些。火光里,酒壶和藤条连接处时不时蹦出几点细碎火花,像夜里冻僵的萤火虫。她注意到这个,没声张,只把壶换到左手,右手悄悄摸了摸艾草绳——绳子有点发烫,不是火烤的。
对面人让开一条路,一个披黑袍的老者走来,身后跟着两个抬担架的兵。担架上是个孩子,脸青得发紫,嘴唇裂着血口。
“我女儿。”老者说,“烧了三天,匈奴的巫医说活不过今夜。”
陈麦穗走过去,打开鹿皮囊,取出马铃薯粉和秦酒,调成糊状,抹在孩子额上。又从囊底摸出一小包艾草灰,混着酒喂了一勺。她不做解释,只说:“明早若还烧,再来找我。”
老者盯着她手腕上的艾草绳:“你不怕我们抢了药就杀你?”
“怕。”她说,“但你们更怕孩子死在雪里,连个名字都没留下。”
老者沉默,忽然摘下腰间玉佩,塞进她手里:“这是单于的信物。你要什么,开口。”
她没接,把玉佩放回他掌心:“我要见他。当面说怎么活过这个冬天。”
第二天晌午,雪停了。一队骑兵从山梁下来,为首的是个高个男人,披狼皮大氅,腰挂青铜弯刀。他下马时,脚踩在一块冰上,滑了一下,陈麦穗下意识伸手扶,被他瞪了一眼。
她收回手,从囊里取出酒壶和藤条。
“你看。”她把艾草绳缠在酒壶上,快速摩擦。壶身发热,接触处火花四溅。她把一把干燥的马铃薯粉撒上去——火又起来了。
单于盯着那火花,眉头一跳。
“这不是火种。”她说,“是天雷的种子。雪地里摩擦金属,就能引出来。你们若愿意,我教你们怎么做。”
单于没说话,只低头看自己腰间玉佩。玉佩晃了晃,陈麦穗腕上的艾草绳忽然轻轻一震,像被风吹动,可此刻无风。
她不动声色,从囊里取出另一样东西——半块红薯。她把红薯切开,架在酒壶口,壶里倒了点秦酒,底下点火。蒸汽升腾,碰到壶盖上冷雪,凝成水珠,一滴一滴落进碗里。
“雪里没水?”她问。
单于盯着那滴水,喉头动了动。
“你能教?”他问。
“能。”她说,“但你们得先放人——赵三的女儿,还有所有被扣的粮。”
单于冷笑:“你拿这点火,就想换命?”
她把酒壶往地上一放,拆开藤条和艾草绳,当着他的面重新缠绕,再摩擦,火花又起。她指着天空:“雷从云里来,火从手里出。你们不信,可以烧自己的手试试。”
单于盯着她,忽然抬手,从腰间抽出弯刀,往自己掌心一划。血流出来,他把刀尖插进雪里,另一只手拿藤条猛搓刀身。几下后,刀口附近蹦出火花,雪“嗤”地冒烟。
他猛地抬头。
她站着没动,只把红薯水递过去:“喝一口?解渴。”
单于没接,却忽然单膝跪地。他膝盖砸在冰上,发出闷响。他抬头看她,眼神变了。
“你不是人。”他说。
她笑了:“我是。只是比你们更会活。”
她从鹿皮囊里取出最后一张陶片,用炭笔写了个“水”字,递给身后的阿禾派来的人。那人点头,转身往山下跑。
她看着单于:“明天我带人上来,教你们生火、取水、存粮。但有一条——谁再拿孩子换药,我就让他的火,永远点不着。”
单于没应,只低头看自己还在滴血的手。血落在冰上,凝成一颗红珠,滚了半寸,停住。
她转身去捡滑雪板,手指刚碰到藤条,腕上的艾草绳又震了一下。同一刹那,单于腰间的玉佩发出极轻的“嗡”声,像被什么牵着。
她没回头,把滑雪板扛上肩,往山下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