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左腕上的麻绳还带着昨夜的温热,像是刚从火堆边抽回来。她没多看,转身进了屋,把鹿皮囊往桌上一放,玉佩和那块焦黑的粟米饼并排搁进陶罐,盖上草盖。她盯着罐口边缘那道闪电状的裂痕,嘴唇动了动:“粮囤着,人就死了。”
天刚亮,她就去了粮窖。
三升陈粟倒进陶缸时,围了一圈人。赵王氏站在最前头,手里还攥着擀面杖,嗓门拔得老高:“这可是公仓的粮!你拿去喂鸡都比糟践在这强!”
麦穗没理她,只把缸搬到灶后角落,又抱来一捆干草盖住。她蹲下身,掰了块野山楂干放进嘴里嚼了嚼,酸得眯起眼,然后吐进小碗,加点温水搅匀,淋进缸里。
“这是引子。”她说。
“山楂?你拿果子酿酒?”赵王氏冷笑,“我男人喝过马尿,都没你这味儿邪性。”
麦穗还是没理她。她从灶灰里扒出一小撮灰,吹掉火星,拌进粟米里。这是她试出来的——灰性偏碱,能压住发酵时的馊味。她又把缸挪到地窖口,半埋进土里,上面压了两层草席,再搭上她那件旧麻衣。
“十天。”她拍了拍手,“要是成了,酒归我;要是坏了,三升粟米我自掏。”
没人信。
头三天,缸里一点动静没有。赵王氏在村口逢人就说:“我就说她疯了,粮食能酿出酒?除非老天倒着下!”
第四天早上,麦穗掀开草席,耳朵贴在缸壁听了听。有声儿了,像是蚂蚁在泥里爬,窸窸窣窣。她拿炭笔在陶片上记:“初酵四日,气微动,温十一度。”
第五天,缸口开始冒细泡,一股酸中带甜的味儿钻出来。阿禾路过时抽了抽鼻子,眼睛一亮:“这味儿……不冲?”
麦穗点头:“去采点野薄荷,明天用。”
第六天,气泡变密,缸身微热。麦穗每天三次测温,记在陶片上。她发现地窖早晚温差大,便把缸往深处挪了两尺,又在旁边埋了个空瓮,灌上热水,早晚换一次。
“你这哪是酿酒,”阿禾蹲在边上,“倒像是养孩子。”
“差不多。”麦穗抹了把汗,“温度高了要坏,低了要睡,喂少了不长,喂多了发酸。”
第八天,味儿变了。不再是酸馊,而是透出一股清冽的甜香,像是晒透的麦秆混着露水。村里几个孩子扒在门口偷闻,被赵王氏拿扫帚赶走。
第十天夜里,麦穗把酒滤了出来。
陶壶倒进陶杯,液体清亮,泛着微黄。她先抿了一口,舌尖酸,中段甜,咽下去后喉头回甘,没那种烧嗓子的辣劲儿。她松了口气,又倒了一杯,递给阿禾。
阿禾喝完,愣了三秒,突然说:“这能卖。”
麦穗一怔:“你说啥?”
“我说,这酒能卖。”阿禾眼睛亮了,“陇西郡那边,军营里就缺这个。冬日寒,兵卒喝凉水伤胃,喝烈酒上头。你这酒温和,又提气,一坛至少值三斤盐。”
麦穗没接话。她低头看着杯底残留的酒痕,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圈。卖酒?妇人贩酒?祖训里可没这一条。
“不成体统。”她终于说。
阿禾也不急,只道:“体统能暖身?能换盐?能让孩子多吃半碗饭?”
麦穗没再说话,起身出了门。
她走到晒谷场边上,蹲了下来。指甲已经啃到发白,她没注意,只盯着远处。铜杖还插在那儿,影子斜斜地指着东边——那条通往县里的土路。
她从鹿皮囊里掏出那块陶片,翻到背面。炭笔划过,三条线慢慢成形:村→县→郡。她在旁边写:“粟米换盐,酒何不可?”又在末尾画了个小坛子,底下标了“试百步”。
阿禾站在几步外,没靠近,只看着。
麦穗把陶片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塞回囊中。她起身时,左腕的艾草绳被风带起,轻轻晃了晃。
第二天,她分了三小杯酒。
一杯放在祠堂供桌上,底下压了张纸条:“敬农神,谢风调雨顺。”
一杯搁在赵王氏灶台上,没留字。
一杯自己留着,挂在屋檐下。
第三天晌午,赵王氏来了。
她站在门口,没进屋,手在围裙上搓了搓,声音压得低:“那……那酒,若再酿一坛,能匀我半杯吗?我老寒腿犯了,夜里疼得睡不着。”
麦穗正在灶前搅豆酱,头也没抬:“你要,得拿东西换。”
“换?”赵王氏一愣,“拿啥换?”
“一捆干艾草,两把粗盐。”麦穗舀起一勺酱,看它缓缓流下,“或者,你那口腌菜坛子,借我用三天。”
赵王氏脸一红,想骂又忍住,跺了跺脚走了。
傍晚,阿禾来了。
她手里拎着个布包,往桌上一放:“我从县里带回来的。”打开一看,是几块粗盐,还有半包红糖。
“换酒。”她说,“先订三坛。”
麦穗看着她:“你哪儿来的钱?”
“没钱。”阿禾笑,“但我有路。我知道哪条小道能绕过税卡,也知道哪个兵卒爱喝酒不爱查货。”
麦穗沉默片刻,从床底下拖出个新陶缸:“再加十斤粟米,我开工。”
阿禾没动:“你真打算做?”
麦穗把粟米倒进缸里,声音很轻:“我不是做酒。我是试路。”
她没说下去。
夜里,她把那张画了商路的陶片压在酱坛底下,又摸了摸左腕的艾草绳。绳子有点松了,她解下来,重新编了编,打了个死结。
第二天清晨,赵德路过晒谷场,看见铜杖影子依旧指向东边。他站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小包东西,放在供桌前。是半斤粗盐,用油纸包着,上面压了块小石头。
他没进屋,转身走了。
麦穗在灶后看见了,没出声。
她把盐收进陶罐,打开新缸,倒入山楂汁,又撒了一把灶灰。她拿起炭笔,在新陶片上写:“二月初三,二次试酿,料:粟五升,山楂三两,灰一勺,水四斗。”
写完,她把陶片塞进鹿皮囊。
阿禾站在门口,问:“下一步去哪儿?”
麦穗看着地窖方向,说:“先出村。”
她话音没落,赵王氏又来了,手里捧着个坛子,脸上不情不愿:“给你!拿去用!别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