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下的土坑露出一角青铜,冷光从砖缝里渗出来,映在阿禾的手背上。她没缩手,也没动,只是盯着那东西的边角——四道刻纹对称延伸,像是某种封印的锁扣。
麦穗把小镰刀搁在一旁,双手撑地,慢慢跪坐下去。她的指尖触到匣体边缘,凉得像井底石。她没急着往外拿,反而先用袖口抹去表面浮泥。泥土簌簌落下,露出底下完整的五个字:民以食为天。
“这字……”阿禾低声说,“和你藏在陶片上的记号,笔势一样。”
麦穗没应声。她记得自己从未写过这五个字在别处,可看着它们,心里却像被什么推了一下,熟悉得发闷。她伸手探进坑底,两手托住匣身两侧,一点一点往上提。青铜沉得出奇,像是里头装了整座山的重量。
匣子离地时,灶膛残火忽地跳了一下。
她把它放在灶台上,借着余烬微光细看。四角雕的是云雷纹,中间嵌着一圈细线图样,弯折有序,不似装饰。麦穗取下炭笔,在陶片上照描下来。线条连成之后,她呼吸一顿——这图形,和匈奴匕首蓝光里闪过的星轨一模一样,也和那年用米汤在纸上显出的家书星图分毫不差。
“三处星图,都对上了。”她喃喃。
阿禾凑近了些:“你要打开它?”
麦穗没答。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腕,艾草绳结处有些发烫,不是火烤的那种热,是往皮肉深处钻的温意。她解下绳子,轻轻覆在星图交汇点上。
绳结卡进一道凹槽。
刹那间,白光自匣面漾开,如水波般漫过墙面、梁柱、两人低垂的影子。阿禾本能往后退,却被一股无形之力定在原地。麦穗没有躲,她睁着眼,任那光吞没视线。
她的脑子突然空了。
画面涌进来。
一间屋子,四壁泛着金属冷光。一个穿白衣的女人站在透明柜前,右手小指上有块胎记,形状像一粒麦穗。她在念什么,嘴型模糊,但声音却清晰得如同贴耳低语:“奶奶……我找到了。”
下一瞬,眼前换了地方。一片田埂,春泥松软,她正蹲在那里数秧苗。身后传来孩子的笑声,回头看见几个瘦小的身影围着共食灶打转。再一晃,又是实验室,玻璃管里液体流动,浮出一行字——
**民以食为天**
字体是秦篆,一笔一划,与她此刻手中竹简所写毫无二致。
她想抓住那个女人的脸,想问她是谁,为什么叫她奶奶,可记忆像沙,越攥越漏。只有一句话反复响起:“你不是偶然来的……你是被送回来的。”
白光骤收。
麦穗猛地跌坐在地,后背撞上灶台边缘,疼得倒抽一口气。她手里还死死攥着青铜匣,指节泛白。额头上全是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滴在匣面上,又滑落进泥土。
阿禾扑过来扶她:“姐!你怎么样?”
麦穗抬起一只手,示意自己没事。她喘了几口气,慢慢把匣子放回膝盖上,手指一遍遍摩挲那五个字。不是幻觉。那些画面太真,真到能闻见实验室里的药味,能听见孩子喊她“阿婆”的尾音。
“我不是……”她终于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自己,“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阿禾僵住了。
“我来自一千多年以后。那里没有里正,没有戍卒,也没有灶火煮粥。但人们还在吃米饭,还在种麦子。”麦穗抬头看她,“我来这儿,不是为了活命。是为了留下点东西。”
阿禾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她不懂什么千年以后,但她见过麦穗写在陶片上的数字,见过她画的犁具图样,见过她教人存冻肉、熬豆酱。这些东西,都不是靠运气想出来的。
“这匣子……”麦穗抚着星图,“它认得我。它等我。”
外面风停了。村子里安静得听不见一声狗吠。
麦穗深吸一口气,重新捧起青铜匣。这一次,她不再试探,而是用掌心整个盖住星图中心。她闭上眼,像回到田埂上做决定的那一刻——不管别人怎么说,该做的事,就得做。
匣子再次亮起。
比刚才更亮,更稳。光芒不再扩散,而是凝成一道细线,直冲屋顶横梁。麦穗感到手腕一震,仿佛有电流顺着手臂窜进胸口。她的呼吸变得缓慢,心跳却越来越重,一下一下,敲在肋骨上。
意识又一次被拉走。
这次不是碎片。
是一段完整的记忆。
她看见自己躺在一张铁床上,四周是穿白袍的人。有人拿着针管靠近,有人在读数据。一个男人说:“基因匹配成功,时空锚定启动。”然后是强光,剧烈的失重感,再睁眼,就是赵家村的土屋,窗外鸡鸣。
她确实是被送来的。
不是意外,不是劫难,是计划。
他们选中了她,因为她是唯一携带远古农耕基因谱系的活体样本。因为她能在最原始的环境下重建食物系统。因为她……本就属于这片土地的未来。
画面最后定格在一个培养舱上。液态营养液中漂浮着一株麦苗,根系洁白,叶片舒展。舱壁投影出金色文字:
**民以食为天**
和青铜匣上的,一字不差。
光熄了。
麦穗睁开眼,整个人像被抽过一遍,虚弱得抬不起头。但她笑了。笑得很轻,也很深。
“原来如此。”她说。
阿禾跪在一旁,脸色发白:“你看见了什么?”
麦穗没回答。她只是把青铜匣紧紧抱在怀里,像护着刚出生的孩子。她的目光落在灶台角落——那里还放着她写了一半的《耕织录》草稿,炭笔斜插在陶罐里,旁边是几片记录天气的碎陶。
她忽然伸手,将草稿全拢过来,塞进匣子底层的一个暗格。咔哒一声,机关合上。
“以后的每一笔,都要记在这里。”她说,“不能烧,也不能丢。”
阿禾看着她,忽然发现她的眼神变了。不再是那个蹲在田埂上啃指甲的妇人,也不是带领村民熬过饥荒的主心骨。她现在像一把磨利的刀,知道自己为何而锋利。
“你要做什么?”阿禾问。
麦穗缓缓站起身,脚步还有些虚,但她站稳了。她走到灶房门口,推开半掩的木门。夜色浓重,北斗七星悬在山脊之上,位置偏移了两度——正如她陶片上记下的那样。
她抬头望着星空,嘴里吐出一句话:
“我要让这个村子,变成种子。”
话音未落,匣子突然在她怀中轻轻震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