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麦穗的手指还搭在竹简边缘。墨点未干,指尖凉意渗进皮肤。她没动,只是看着那行字——“执念杀人,亦杀己”——像看着一块埋在土里的石头,沉,却压不住根。
窗外的豆荚还在响,风一阵紧一阵。她想起陆恒倒下去的样子,不是怒,不是恨,是空。一个把半辈子绑在“正统”二字上的人,最后连呼吸都像是在认错。可她不恨他。她只记得他母亲若真是医者,却被夫君毒杀,那药炉烧不烧,命都早断了。
她松开手,重新研墨。
炭笔落在竹片上,发出细碎的沙声。她写下第一行:“《陇西物产志》。”字不大,也不工整,但一笔一划,像是犁沟,直,深,不拐弯。
她开始记。黍宜春播,三月雨水后动土;豆可轮作,种过粟的地歇两年,换青苗压根;野苋采嫩叶,三日盐渍,挂通风处可存半月;酱需七日发酵,坛口封布,避尘避蝇;水车引渠,依地势高低设闸,午时水流最稳……她不写道理,只写做法。怎么活下来,就怎么写下去。
墙角堆着陶片,上面全是炭笔写的星位、节气、雨量。那是孩子们夜里记的,零散,易碎。一片丢了,就得重来。她不想再让经验像露水一样,太阳一出就没了。
门被推开时,她没抬头。
阿禾提着半篮晒干的艾草进来,脚步很轻。她看见麦穗面前摊开的竹简,一卷,两卷,三卷,每片都密密麻麻。她放下篮子,蹲在灶台边,手指抚过其中一片边缘,竹刺扎了一下,她没缩手。
“姐姐,”她声音低,“这些字,能当饭吃吗?”
麦穗停下笔,看了她一眼。阿禾的眼神不像从前那样躲闪,可也没亮起来,像是在等一句能让她信的话。
“不能。”麦穗说,“但能让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吃饭。”
阿禾皱眉。
“去年春荒,赵王氏家三个孩子饿得啃树皮。我教她们用野苋混麸皮做菜团,加一点盐,熬成糊。活下来了。”麦穗指着竹简,“这里面记的就是这个。谁会做饭,谁就能救一家。”
阿禾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手上还有箭伤留下的疤,是替麦穗拔箭时划的。她忽然明白,这些字不是为了显本事,是为了不让别人再挨那一箭。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教所有人?”她问。
“我能活几年?”麦穗反问,“你能守一辈子?人会老,会病,会死。可这些竹片,若有人捡到,看得懂,就能接着种地,接着活。”
阿禾没说话。她慢慢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回头。麦穗已经继续写了,头也不抬,炭笔沙沙地走着,像春蚕吃叶。
她没再问。
夜深了,村子里静得能听见老鼠爬过屋梁的声音。麦穗吹灭油灯,屋里黑了一瞬,又亮起一点微光——月照进窗,落在灶台边的地上。
她从席下取出三卷竹简,用油布裹了三层,再用麻绳捆紧。她蹲在灶台旁,拿小锄撬开一块松动的地砖。坑不大,刚好容下包裹。她放进去,覆土,压实,再把地砖按回去,轻轻拍平。
像埋下一粒种子。不标名,不立碑,只等着哪天有人翻土,碰见它。
她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左腕的艾草绳蹭过竹筐边沿,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她望向窗外,月光洒在麦田上,金黄一片,风过时,像有人在地里走路。
阿禾坐在灶房外的石墩上,背挺得笔直。她没睡,手里握着一把磨了一半的匕首,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你不用守。”麦穗走出来,声音很轻。
“我要守。”阿禾没看她,“你说这是留给以后的人的。那我就得让它活着等到那天。”
麦穗没再说什么。她坐到她旁边,两人并肩坐着,谁也没说话。
远处传来一声狗叫,接着是脚步声,有人提着灯走过田埂。灯光扫过晒酱坛,扫过那块碎盘残片,最后落在灶房屋檐下挂着的豆荚上。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缝,把过去和将来连在一起。
第二天清晨,麦穗照常去田里查看墒情。她蹲在垄沟边,抓了把土搓了搓,湿度正好。几个孩子跑过来,递上新记的星位陶片。她看了看,点头:“今日宜播黍。”
她把陶片收进鹿皮囊,转身往回走。灶房门口,阿禾正在剁菜,刀落砧板,一声接一声,稳而有力。
麦穗站在门槛外,看了片刻,才走进去。她从墙角取下一块备用的地砖,翻过来,在背面刻了三个小字:“物产志”。她没藏,就放在灶台底下,压着一把旧镰刀。
中午时分,赵石柱从戍所回来,脚上草鞋磨穿了底。他没先去换衣,而是蹲在灶台边,盯着那块地砖看了很久。他伸手摸了摸砖面,又缩回手,最后只拿了旁边的镰刀出去磨。
傍晚,麦穗在灶房煮菜汤。阿禾端来一碗,放在她面前。
“昨天那三卷,”阿禾突然问,“是不是还有别的?”
麦穗搅着汤,勺子碰着陶碗,发出轻响。
“有。”她说,“我还写了怎么用草木灰防虫,怎么用粪肥堆田,怎么选种留秧。那些我没埋。”
“在哪?”
“在我脑子里。”她抬头,看着阿禾,“也在你眼里。你记了多少,就是多少。”
阿禾怔住。
麦穗低头喝汤,热气扑在脸上,她没擦。她想起囡囡立碑那天说的话——“草原的星,秦地的月,皆是一家人”。那时她以为那是孩子的梦话,现在她知道,那是种子落地的声音。
夜里,她又点亮油灯。这次她没写物产,而是翻开一本空白竹简,开始画图。曲辕犁的结构,她记得清清楚楚。不是为了传,只是为了不丢。
她画完一幅,合上简册,塞进席子底下。刚躺下,听见外面有动静。她起身掀帘,看见赵石柱蹲在院中,正用炭笔在一块木板上描什么。他描得很慢,一笔一停,像是怕写错。
她没出声,退回屋里,吹熄灯。
月光再次照进灶房,落在那块写着“物产志”的地砖上。一只蜘蛛从墙缝爬出,沿着砖缝缓缓前行,丝线在光下闪了一下,像针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