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窗缝钻入,吹得油灯晃了一下。麦穗站起身,走到灶前,拨了拨柴火。火焰猛地一跳,照亮了墙上挂着的鹿皮囊,和囊口露出的一截炭笔。
她没说话,只是将陶片翻了个面,对着残光仔细摩挲那几道划痕。阿禾拾回的碎片边缘不齐,像是被硬物刮断后仓促掩埋。她指尖顺着裂口描摹,忽然停住——弧度不对。官府抬走的盘子完整无缺,这缺口却呈斜角切入,像是有人故意削去一块。
“不是摔的。”她低声说。
灶台边坐着的妇人们早已散去,只剩赵石柱站在院中,手还搭在剑柄上。他听见动静转过头来,见她走出来,便迎上前:“你还要查?”
“他们带不走真相。”她把陶片递给他,“差役埋东西的地方,你记得吗?”
他点头,指向村后驿馆的方向:“墙根第三棵榆树下。”
麦穗取下鹿皮囊,往里塞了几块干粮,又摸出一把小铲子别在腰间。“我去一趟。”
“夜里进官驿?”他皱眉,“太险。”
“白天他们守着盘子,夜里才看得见它说了什么。”她系紧艾草绳,推门而出。
夜色浓重,黄土路踩上去无声。她贴着墙根走,避开巡更的灯笼光。榆树下的泥土松动过,她蹲下身,用铲尖轻轻刨开。布包裹得严实,沾着湿泥。打开时,一片银光泛出,正是那日被抬走的水银盘残片。
她拂去尘土,翻到背面。月光正好照下来,盘底一道刻痕赫然显现:**女子亦有人心**。
六字细如发丝,却深陷金属之中,像是用极小的刀一点一点剜出来的。她手指抚过那些凹槽,触感冰冷而清晰。这不是公文格式,也不是律令用语,倒像一个人在深夜独自写下的自言自语。
她收起残片,藏进鹿皮囊深处。目光转向驿馆西厢——那里有扇破窗,纸糊得不牢,风吹时会鼓动。差役曾从那扇窗进出,搬运器物。
她绕过去,伏在矮墙下。屋内灯未熄,烛影映在窗纸上,晃出一个孤坐的身影。陆恒背对窗户,正低头翻一本薄册。她掏出炭笔,在窗棂上轻敲两下,节奏如虫鸣。
屋里人果然抬头,起身走向案台。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块玉佩,放在掌心看了许久。那玉素面无纹,却被摩挲得发亮。他又翻开册子,提笔欲写,随即撕毁,纸团扔进炉膛,燃成灰烬。
麦穗攀上墙头,借着月光从缝隙往里看。桌上摊开的皮纸上有几行字迹依稀可辨:“母姓柳,陇西人,善疗产难……夫忌其名盛,鸩酒赐死……”后面还有几句模糊不清,只认得出“吾母救百人,竟不得立碑”。
她屏住呼吸。
陆恒重新坐下,拿起水银盘残件,指腹反复擦过那六字刻痕。他嘴唇微动,像是在念什么,声音低得听不见。片刻后,他忽然将盘子扣在桌上,双手抱头,肩头微微颤动。
麦穗慢慢滑下墙根。原来他不是不信女人能做事,而是怕她们做的事被人看见。怕她们像他母亲一样,救人无数,却被当成妖孽除掉。
她转身欲走,脚下一滑,腰间青铜小镰刀蹭到墙砖,发出轻微响声。
屋里灯火骤灭。
她立刻伏地不动。下一瞬,窗扇推开,陆恒赤足奔出,手中提着灯。他弯腰在墙角摸索,捡起了那把镰刀。
月光照在刀身上。它小巧精致,柄缠狼毛,明显出自草原匠人之手。陆恒翻来覆去看了一遍,眉头越锁越紧。他抬头望向远处村庄,又缓缓看向手中的刀。
“此物……曾在匈奴营地见过。”他喃喃道,“当年随军北征,有一女医持类似器具施针于俘卒,主将疑为蛊毒,命人焚其帐……”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她临死前说,‘医不分敌我’。”
他握紧镰刀,指节泛白,却又缓缓松开。最终转身回屋,锁上门扉,未再追查。
麦穗贴着墙根退至村道,一路无言回到共食灶旁。天边已有微光,灶膛余火未熄。她取出陶片,就着火光将“女子亦有人心”六字拓下,压进鹿皮囊最底层。
她望着那团火,想起昨夜他说的“非妖术,然不可留”。如今她明白了,他并非要毁她,而是怕她重蹈他母亲的覆辙。可他不知道,她从来不是为了被谁认可才种地、识字、教人。
她是为活下来的人,还能站着吃饭。
黎明前最冷的时候过去了。她起身拍去衣上尘土,准备去田里查看堆肥进度。刚迈出门槛,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赵石柱站在灶房门口,手里拿着她落下的铲子。“你去了驿馆?”
她点头。
“他没发现你?”
“发现了别的东西。”她说,“一把不属于这里的刀。”
赵石柱眼神一凝:“囡囡的?”
“嗯。”
两人沉默片刻。远处鸡鸣响起,第一声。
“他会怎么做?”他问。
“我不知道。”她接过铲子,握紧柄端,“但我知道,他今晚不会再碰那盘子。”
她走出院子,踏上通往麦田的小路。露水打湿了裤脚,她习惯性挽起裤腿,蹲在田埂上扒开一层浮土。下面黑壤湿润松软,夹着腐叶,正是堆肥见效的模样。
她伸手抓了一把,搓了搓。土粒不粘不涩,带着微腥的气息。这是新翻的地,也是新人的手艺。
身后村子渐渐苏醒,炊烟升起。她没回头,只把那撮土轻轻撒回坑里,用铲背拍平。
这时,阿禾匆匆跑来,手里攥着一张兽皮图。“姐,晒谷场那边——昨夜星图的位置偏了半寸!北斗勺口指向变了!”
麦穗站起来,拍净手。“拿来看。”
阿禾递上图卷。她展开一看,眉头微蹙。轨迹确实偏移,不像人为挪动,倒像是某种外力牵引所致。
“再测一次今晚的星位。”她说,“找徐先生留下的指南标记对照。”
“可徐先生已经走了三年。”
“但他画的图还在。”麦穗盯着图纸边缘一处微小刻痕,“而且,有人比我们更早注意到这个方向。”
她抬头看向驿馆所在的位置。
陆恒坐在灯下,面前摊着日记。他蘸墨写下:“今见妇人用灰净井,其法与吾母所记同……恐非偶然。”笔尖一顿,泪滴落在纸上,晕开墨迹。
他放下笔,从怀中取出那把青铜小镰刀,轻轻放在案头。窗外天色渐明,第一缕阳光照进来,落在刀柄缠绕的狼毛上,泛出淡淡金光。
他伸手覆住刀身,久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