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锹插入土壳的闷响还在耳边,麦穗没动,只低头看着那道裂口。火把光摇晃在她脚边,映出地上炭笔画的圈——昨夜定的井位正中,此刻却被一道新线划开,分成了两半。
“偏了。”阿禾的声音很轻,手指指向东北方,“北斗第七星落进卯位时,影子扫过田埂第三块青石。我量了三次,差不了。”
麦穗蹲下身,指尖抚过兽皮地图上的星轨标记。昨夜她插下的那根石桩,在图上是个黑点,如今被朱砂轻轻抹去,旁边添了个新记号,向东挪了两丈。
“你确定?”她问。
“黏土层走势和星影重合,像水口收束。”阿禾抓起一把刚从原点挖出的土,摊在掌心,“这土干到底了,底下没动静。可东边那片,昨夜我踩过去,脚底有回潮。”
麦穗站起身,走到新标的位置。她弯腰,手掌贴地,静了几息。风从东面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她转身,将艾草绳解下,系在新立的石桩上。“就这儿。”她说,“把辘轳搬过来,先挖三尺探层。”
妇人们围拢上来,有人低声嘀咕:“昨夜忙到鸡叫,今早又换地方……真能出水?”
麦穗没答话,只把铁锹递过去:“不信的,可以走。信的,就轮班下坑。”
第一组三人立刻动手。铁锹砍进土里,碎块飞溅。这一带土质比原点松些,但往下不到两尺,便碰上了硬层。一名妇人铲得猛了,锹刃“当”地一震,虎口发麻。
“是石头?”她往后退了半步。
麦穗上前,蹲在坑沿,伸手摸了摸底面。不是整块岩,而是散埋的陶片,边缘锋利,颜色灰褐。
“老瓮。”她说,“秦人存水用的。”
她扒开浮土,又掏出一块残片,内壁还留着水渍印子。她举起来给众人看:“这里早年有过井,后来塌了,填了土。我们不是在找水脉,是在找旧路。”
人群安静了一瞬。有人开始传土,有人加固坑壁。麦穗取来竹筒,每挖深一尺,便探进去测湿气。到了第五尺,竹筒抽出时,内壁已蒙了一层薄潮。
“快了。”她低声说。
阿禾守在边上,手里攥着麻绳和陶碗,随时准备测水平。她不时抬头看天,星影渐淡,东方已泛青白。
“再撑一个时辰,天亮前得挖到七尺。”麦穗说,“太阳一晒,土更硬。”
第二轮妇人换班下坑。铁锹声不间断,节奏沉稳。到了第六尺,土色转深,带出的泥团捏得住形。一名妇人铲到底,忽然“哎”了一声。
“底下空的!”她缩回手,“锹下去没实感,像是……有个洞。”
麦穗立刻接过绳索,系在腰上,另一头交给阿禾。“拉紧。”她说,然后翻身入坑。
坑底比上面冷得多。她蹲下,用手一点点拨开浮土,露出一段弧形陶壁——是瓮口,半埋在土里,裂了缝。她敲了敲,声音空荡。
“不是死井。”她抬头,“是堵住了。”
她让妇人递下一根细木棍,顺着裂缝插进去。棍子滑了约莫半尺,突然一顿——里面有阻力,但不是土。
她抽出来一看,前端沾了黑泥,却带着一丝清腥气。
“活水。”她喃喃道,“压着呢。”
她站起身,对上面喊:“加辘轳!把土提快点!再挖深一尺,破瓮放水!”
第三轮人手立刻就位。麦穗自己也拿起铁锹,和她们一起铲。土层越来越湿,每一锹都带着泥浆。到了第七尺六寸,瓮顶完全暴露出来,裂口扩大,已有细流渗出,滴在坑底积成小洼。
“慢点挖。”麦穗喘着气,“别塌了壁。”
一名妇人用铁锹尖轻轻撬动瓮沿。土松动,一声脆响——瓮身破裂。刹那间,一股水流从缺口喷出,打在坑壁上,溅了满身。
“退!快退!”麦穗一把推开身边的人。
可已经晚了。泥土松动,坑底猛然一陷,泉水从破瓮四面涌出,迅速漫过脚踝,又涨到小腿。
“有水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麦穗站在齐膝的水中,没动。她低头看着水流从指缝间穿过,凉得刺骨,却又真实得不容怀疑。
坑外,妇人们挤在井口,有人哭,有人笑。阿禾跪在边上,用陶碗接水,数着时间。十只瓮摆成一排,半刻钟后,七只满了。
“够了。”麦穗抹了把脸上的泥水,“一日百瓮,够全村喝,还能浇三十亩。”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铜杖杵地的声音。
赵德站在田埂上,身后跟着两名族老。他脸色铁青,目光扫过涌水的井口,又落在麦穗身上。
“你们……真挖出来了?”
没人答他。妇人们默默让开一条路。
他一步步走过来,靴子踩进泥水里也不管。到了井口,他蹲下,双手掬起一捧水,凑到嘴边。
水入口的瞬间,他身子抖了一下。
他没咽,反而抬手,将水泼在自己脸上。又掬,又泼。第三捧水落下时,他的肩膀塌了下去。
“是我错了。”他说,声音哑得不像话,“是我挡了活路。”
他摘下铜杖,双手捧起,要往麦穗手里塞。
麦穗侧身避开。
“井是大家挖的。”她说,“水是地里出来的。你这礼,我受不起。”
赵德僵在原地。铜杖悬在半空,许久,才缓缓拄回地上。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背影佝偻,不像个里正,倒像个卸了担子的老农。
日头升起来,照在井口。泉水汩汩往外冒,顺着临时挖的沟渠流向干裂的田。妇人们忙着接水、传桶、修渠,没人再提恐惧或惩罚。
麦穗坐在井沿,把湿透的裤腿卷得更高些。她从怀里掏出那片记数据的陶片,翻到背面,用炭笔写下:“八尺见泉,流速七瓮半\/半刻。”字迹工整,像她这些年在田埂上写下的所有数字。
阿禾坐到她身边,摊开兽皮地图。她在新井位上点了一红,又在星轨交汇处画了个圈。
“下次旱,不用再等。”她说。
麦穗点点头,没说话。她望着水流进第一块干田,泥土吸水时发出细微的嘶声,像大地在喘气。
一名妇人跑过来,手里捧着个空陶碗:“麦穗姐,西头李家婆媳喝过了,说水不涩,甜的!”
麦穗接过碗,放在井口边。她没尝,只是看着碗底慢慢积起清水。
远处,共食灶的方向升起一缕炊烟。有人开始唱一首老调子,不成句,只是哼,却越聚越多。
她解开鹿皮囊,取出一小撮草木灰,撒进井口边缘的土里。
“防虫。”她对身边人说,“别让蚊子落进来。”
就在这时,村道尽头扬起一阵尘土。
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帘子半掀,露出一角玄色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