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斜照在井口,湿泥边缘泛着微光。麦穗蹲着,手指抹过草木灰围成的圈,检查是否有断裂。她的指节沾了灰,掌心还留着昨夜风里飘落的细尘。远处传来脚步声,一队妇人挑着空桶往这边走来,水桶晃荡,扁担压得肩头低了一侧。
她没抬头,只道:“灰要补一遍,昨夜露重,压得不实。”
话音刚落,村口传来吆喝:“换盐喽——粗盐换粟米,陶罐换旧布!”
那声音不高不低,却透着生疏。麦穗指尖一顿,抬眼望去。一个背竹篓的汉子站在谷场边,衣裳洗得发白,鞋底厚实,步子稳得不像常走山路的人。他摆开几个破陶罐,又取出几包粗盐,动作利落,眼神却不停扫向共食灶的方向。
阿禾正站在晒谷架旁记录昨日水量,察觉那人目光第三次掠过夜读会的矮桌时,她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隐进两名妇人之间,右手悄然按住怀中兽皮地图的角。
麦穗站起身,拍了拍手,朝那货郎走去。她从鹿皮囊里摸出两枚铜币,递过去:“换两斤盐。”
货郎接过钱,称盐时手腕微沉,分量准得过分。他低声说:“这盐是从陇西运来的,价高些,但干净。”
“干净?”麦穗接过盐包,捏了一撮在指尖搓了搓,“没掺沙。”
“当然。”他抬眼看她,“我做生意,靠的是信。”
麦穗没接话,转身走向共食灶。她把盐交给正在熬粥的张婶,又折回来,蹲在井边继续补灰。孩童们已聚在老槐树下,跟着识字板念“风调雨顺”。她扬声问:“今日谁写‘民安政通’?”
一个瘦小的女孩举手,上前蘸水在石板上一笔一划写下四字。麦穗点头:“对了,政通才能民安。你们记住了,活命不只是吃饭,还得知道怎么让饭一直有。”
那货郎站在不远处听着,竹篓里的陶罐微微晃动。
日头渐高,妇人们轮流挑水、筛灰、传土加固沟渠。一切如常,唯有那双不属于商贩的眼睛,在人群里来回搜寻痕迹。
直到午前,人群散去,只剩麦穗一人蹲在井沿,用炭笔在陶片上记水位。货郎走了过来,离她三步远停下。
他袖中滑出一块铜牌,压在井边石上。铜面无纹,只刻一行小字:郡守府行令。
“你可知我为何来?”他声音压得很低,却不带威胁,反似试探。
麦穗笔尖顿住,没看他,只将陶片翻了个面,写下“辰时三刻,水升半寸”。
“你说。”她终于开口。
“郡守问,你一妇人,何以聚众议事?何以教人识字算账?何以定井位、管粮仓?此非乱政之始?”
她放下炭笔,缓缓起身,拍净手上的灰。目光越过井口,落在远处山路上——一群妇人正挑着水往田里走,扁担颤动,脚步整齐。
“她们挑的是水。”她说,“更是活命的胆气。”
货郎眉头微动。
“大人可曾见过旱季田裂、小儿啼饥?”她转过身,直视他,“我不教她们识字,谁来记每日用水多少?我不让她们算账,谁来分粮不偏不倚?若‘聚众’能让百人不饿死,那这‘众’,聚得值。”
货郎沉默片刻,收回铜牌,塞回袖中。
“你不怕惹祸?”他问。
“怕。”她答得干脆,“可更怕看着人渴死、饿死、病死。怕到后来,连怕都顾不上了。”
货郎低头看那口井。清泉汩汩流出,顺着新修的沟渠流向干田。一只蜻蜓掠过水面,翅膀抖落几点水珠。
他忽然道:“我想尝一碗你们的粥。”
麦穗没说话,转身走向共食灶。她取来一只粗陶碗,盛满菜粥——豆粉混着晒干的野菜,撒了一点盐,热气腾腾。她递过去:“三十人轮炊,老弱优先。这是今早第三锅。”
货郎接过碗,吹了吹气,喝了一口。粥不烫,也不香,却扎实。他一口一口喝完,把碗递还。
“你们……每天都吃这个?”
“每天。”她说,“多加一把灰,防虫;多煮一刻,软烂好咽。饿久了的人,吃东西不能急。”
货郎站在原地,许久未动。阳光落在他肩头,竹篓里的破陶罐静静躺着。
最后,他从怀里取出一块青玉佩,放在井边石上。玉色温润,刻着四个字:智者不惑。
他没解释,转身便走。脚步平稳,却比来时轻了许多。
麦穗望着他背影消失在村口,才弯腰拾起玉佩。她指尖抚过那四个字,凉意渗入皮肤。她没放进怀中,而是攥在手里,走到井边,蹲下身,继续用炭笔在陶片上记录水位变化。
阿禾不知何时走近,站在她身后半步,低声道:“他一路都在记,但我看得出,最后没写一个字。”
“嗯。”麦穗应了一声,笔尖划过陶片,发出细微的沙响。
“赵德来了。”阿禾又说。
麦穗抬眼。里正拄着铜杖,从祠堂方向缓步走来,脸色阴晴不定。他在十步外停下,盯着井边那块玉佩看了许久,终是未语,转身离去。背影佝偻,铜杖点地的声音渐渐远去。
风从东面吹来,带着湿气和灰粉的味道。一名妇人提桶经过,脚步轻缓,绕开井边石块。孩子仍在念书,声音清脆:
“风调雨顺——”
麦穗低头,发现陶片上的字迹被风吹落的灰盖住一角。她用指甲轻轻刮去,重新写下数字。她的手很稳,笔画清晰。
玉佩还握在左手里,贴着掌心,已被体温焐暖。
远处,货郎的身影已翻过山梁,独自行走在通往郡城的路上。他的袖中空了,怀里却多了一页折叠的纸条——上面写着昨夜妇人们轮班挖井的时间表,以及今日清晨测得的泉水流量。
麦穗站起身,将陶片插进井边的土缝里,作为标记。她解开鹿皮囊,取出一小撮草木灰,撒在井口外围。灰线细密,连成一圈。
她蹲下时,左手无意松开,玉佩滑落,卡在井边石缝中。她没有立刻捡起,而是先用手抹平最后一段灰层,确保无缝可钻。
然后她伸手,将玉佩抠了出来,吹去灰尘,放进鹿皮囊深处。
风再起,吹动她裤腿上的麻布,也吹动远处孩童的诵读声。
她蹲在那里,右手握紧艾草绳,左手按在陶片上,指腹摩挲着刚刻下的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