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还在吹,药庐檐下的空陶罐口嗡鸣未止。麦穗站在老榆树下,指尖的炭笔刚压进泥土,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没回头。
赵德拄着铜杖走来,脚步慢而稳,像是每一步都踩在旧日的回音里。他在石案前停下,将铜杖轻轻横放上去,铜头碰着陶片边缘,发出一声轻响。
“这杖,该配铁犁。”他说。
麦穗低头看着那根传了三代的铜杖,表面有磨损的纹路,末端刻着祈雨的云雷图。她没伸手去碰。
远处晒场上的喧闹还在继续,人们围着新挂起的匾额,有人正踮脚往高处贴红布条。赵王氏站在梯子上,手里还握着药勺,声音已经哑了,却还在教人记方子。
几个族老从祠堂方向快步赶来,脸色发沉。为首的赵老三指着铜杖:“德叔,你这是做什么?此物乃祖上传下,掌祭祀、定田界、主刑罚,岂能随意交付?”
赵德不看他们,只望着麦穗:“我问你一句,这一场疫病,是谁寻到药方?是谁守灶七夜?是谁让全村活下来?”
没人答话。
风吹过晒场,掀起点燃的艾草灰,飘在空中。
“是我。”麦穗开口,“但药是徐先生留的,火是赵王氏掌的,人是一个个熬过来的。”
赵老三冷笑:“妇人干政,自古为乱之始。你救疫是功,可这权柄之事,轮不到你说话。”
麦穗弯腰,从鹿皮囊里取出一卷竹简,翻开一页,递向众人:“这是《女工课》里的‘田亩管理’篇。过去三年,谁家地里多收三成粟?”
没人应。
她抬眼:“东头十户贫农,按新法翻土、堆肥、轮作,秋收时若达标,我提议他们轮流执掌里务,每季考较产量,优者主事。”
赵老三怒道:“荒唐!祖制讲的是血脉承袭,不是什么……什么‘考较’!”
“祖制也说‘养民为本’。”麦穗声音不高,“若你们能让我村每人每年多分半石粮,我立刻退下,再不提一句耕种之事。”
人群静了下来。
阿禾不知何时已站到石案旁,手里拿着一叠兽皮纸,上面画着沟渠与田块分布。她没说话,只是将纸轻轻铺开,指了指东边那片往年总歉收的洼地。
“那十户的地,去年收成翻了一倍。”她说,“他们用的是曲辕犁、深翻法、粪肥混土。”
族老们互相看了看,有人咬牙,有人低头。
赵德忽然笑了。他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具精巧的铁犁模型,只有手掌长,却能看出犁铧、犁壁、扶手的全貌。
“这是我让人照着麦穗画的图,日夜打磨出来的。”他捧起模型,走到铜杖旁,摸索着在杖底凿出的孔洞里插进犁柄。铜与铁相接,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他举起它,像举着一面旗。
“这铜杖,从前是用来敲磬求雨的。”他的声音沙哑,“如今,我要用它压住犁沟的起点。谁能让土地多产一斗粮,谁就有资格拿它。”
全场寂静。
赵老三还要上前,阿禾侧身一挡,身后两名妇人也默默并肩而立。她们没说话,只是站着。
赵德看向麦穗:“你不要这杖,我也不强给。但它不能再由只会念祖训的人握着。今日我当众交出执权之信物——往后赵家村的事,由实绩说话。”
麦穗看着那铜杖与铁犁合为一体的模样,点了点头。
她转身走向东田。
十户人家已在地头等候,手里拿着新磨的铁犁铧,脚边是刚拆下来的旧直犁。一个年轻后生蹲在地上试绳索松紧,抬头看见她来,急忙站起来。
“麦姑,我们都准备好了。”
麦穗从鹿皮囊里取出十枚陶牌,每枚上刻着“田责”二字,背面编号。她一一递过去:“你们试新法,担新责。若秋收时亩产超三成,里正议事席位,你们占一半。”
有人手抖得接不住。
“怕?”她问。
“怕做不好。”那人低声,“万一失败,连累大家。”
“那就做好。”她说,“我会每日来看土况,记雨水,调粪肥比例。你们只需记住——地不会骗人,你如何待它,它就如何还你。”
远处,赵德拄着拐慢慢走回祠堂。临进门时,他回头望了一眼晒场中央的石案。铜杖斜靠着,铁犁模型在夕阳下泛着暗光,像一把插入大地的钥匙。
当晚,阿禾在灯下展开一张新皮纸,用炭条细细描摹那铜铁合体的模样。她在旁边写下:**权杖归土,非因姓氏,而在耕心。**
第二天清晨,东田传来第一声破土的响动。
铁犁切入深壤,泥土翻卷如浪。那十户人家排成一行,两牛拉一犁,一人扶犁,一人撒肥,节奏整齐。麦穗站在田埂上,袖子挽到肘部,手里捏着一块湿泥搓了搓,又扔下。
她蹲下来,从鹿皮囊里取出炭笔,在陶片上写:初耕,深七寸,土松,无虫卵。
写完,抬头看了看天。
云层低缓,风从北面来,带着一点潮气。
她知道,快下雨了。
午后,赵老三带人来到田头,盯着那十架新犁来回翻地。他不说好,也不骂,只冷眼看。
麦穗走过去:“想试试?”
“我不信这些歪门邪道。”
“这不是道,是土里的实情。”她指了指脚下,“你看看这土,以前翻三寸,根扎不下,水存不住。现在深翻加粪,保墒保肥。你不信,可以划一亩地做比对。”
赵老三哼了一声:“比就比!若你的法子没多收,你就当众认错,从此不再插手里务!”
“好。”麦穗点头,“若我没赢,不仅认错,还把这半年记的田册全烧。”
围观的人吸了口气。
她转身对十户中的一人说:“把第三块田的施肥量减半,留作对照。”
那人愣住:“可你说过……”
“我知道。”她打断,“但要让人信,就得让人亲眼见。”
消息很快传遍村子。有人支持,有人冷笑。夜里,几户人家偷偷摸摸跑到东田边,扒开新翻的土看深浅,又闻了闻粪肥的味道。
第三日,细雨落下。
麦穗披着蓑衣巡田,检查排水沟是否通畅。阿禾冒雨送来一碗热汤,她接过喝了一口,烫得舌尖发麻。
“族老们在祠堂开了会。”阿禾低声,“他们说,哪怕产量真高,也不能让妇人定里正人选。”
麦穗放下碗:“那让他们定一个能带队抗旱、防涝、增产的人选出来。只要百姓认,我也认。”
阿禾摇头:“他们不敢提名字,怕输了丢脸。”
麦穗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雨水顺着她的粗麻短褐往下淌,左腕的艾草绳湿透了,颜色更深。
到了第七日,雨停。
阳光洒在翻过的黑土上,蒸起一层薄雾。麦穗带着十户代表,把铜杖和铁犁模型请到田头,插在最高处的土墩上。
她朗声道:“从今日起,此杖立于此地,谁能让这片田连续三年亩产超三成,谁便可执杖议事。”
没人鼓掌。
但第二天,就有三户主动要求加入新耕队。
第五天,赵老三悄悄让儿子去请教堆肥配比。
半个月后,村里多了六架曲辕犁。
麦穗依旧每天巡田,记录数据,教人识字算亩产。她没有搬进里正屋,仍住在原来的茅屋,夜里油灯常亮到三更。
一日傍晚,她回到晒场,发现石案上多了个木匣。打开,里面是一张折叠的麻纸,展开是六个字:**此杖当配铁犁**。
笔迹苍劲,墨色沉稳。
她把纸折好,放进鹿皮囊最底层。
远处,十户新耕者的田里,犁沟笔直,新苗初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