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还在往下渗,一滴一滴砸在石壁上。麦穗站在病人家门口,脚上的麻鞋已经湿透,泥浆从破口处挤进脚心。她刚从深井爬上来没多久,身上那件粗麻短褐还带着井底的潮气,贴在背上发冷。
阿禾跑得急,喘着气撞开院门:“东头铺管的李三和赵五倒了,嘴发青,手抽着,吐出来的东西像豆渣泡过盐水。”
麦穗转身就走,没说话。她知道这不是累垮了。
屋里昏暗,两人躺在草席上,嘴角淌着白沫,手指蜷成钩子。她蹲下身,掰开一个病人的嘴,凑近闻了一下。气味不对,不是吃坏东西,也不是井水的问题。她想起前些日子泡麻种用的草木灰——那种苦味混着铁锈似的呛人感,又沉又闷。
“是水银。”她说。
旁边有人往后退:“哪来的水银?莫不是地脉反涌?”
“闭嘴。”麦穗抬头,“去把灶里的炭刮出来,筛细了,兑半碗温水。再拿两个空陶罐,把他们吐的东西装进去,封好口。”
没人动。
她站起身,扫了一圈围在屋角的村民:“你们怕沾上毒,我就不怕?我昨儿还在井底待了三天。现在人没死,还有救,要是拖到明天,你们就得挖坑了。”
阿禾拎着皮囊进来,里面是她随身带的炭粉。麦穗接过,亲手撬开病人牙关,灌下一点。那人喉咙动了动,咳出一口黑沫。
“有效。”她抹了把脸,“接下来谁也不准碰他们的衣裳、席子、碗筷。烧过的水才能喝,饭要盖严实。”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一阵骚动。几个男人抬着担架往村外走,上面躺着另一个脸色发灰的汉子。
“扔远点!”领头的那个喊,“这病会传!留着就是害全族!”
麦穗冲出去拦在路中间:“放下!他还能喘!”
“你懂什么?”那人挥胳膊,“神婆都说了,动土掘井惊了龙骨,这才降下瘟症!你还想让全村陪葬?”
“神婆治得了水银中毒?”她盯着他,“你让他死了,我就去你家灶台底下挖出你偷埋的盐卤渣。”
那人愣住。
她不等回应,转头对阿禾说:“叫人拆两扇门板来,把他们三个挪到西头空屋。门窗都打开,但不准任何人进出。你守着,有动静立刻敲铜盆。”
阿禾点头跑了。
麦穗回身看了眼那口井。水面平静,映着天光。可她记得井壁上的狼形刻痕,也记得那个缺耳角的男人早早就不见了踪影。
她脱下外衣,拧干,重新系紧腰带,朝医馆走去。
里中的医馆小,只一间堂屋,挂着几串干药草。坐堂的老医者姓孙,平日还算客气。她推门进去时,对方正在捣药。
“孙大夫,我要查最近有没有人买过水银或含汞的方子。”
老头手顿了一下:“没有。这种东西官府管着,我不敢碰。”
“那如果有人偷偷拿来呢?藏在药柜里?”
“胡说!”他拍案而起,“我行医几十年,岂容你污蔑?”
麦穗没争辩,转身就走。
她在门口停了片刻,回头说:“李三他们快不行了。要是今晚断气,我就报官说医馆拒诊重病,还私藏禁药。”
说完她迈步出门,脚步放得很稳。
阿禾等在巷口。她摇摇头:“他刚才送了个穿灰袍的人从后门走,走得急。我绕过去,窗缝能看到药柜后面有个暗格。”
“进去看了吗?”
“看了。陶罐,灰色粉末,底下刻着‘御史台监制’。还有一个牌子,半块,象牙的,边缘烧焦了。”
麦穗眼神沉下去。
那块牌,她见过。就在前夜那个匈奴逃奴赫连图怀里搜出来的那一枚。
她没烧干净。
“带我去看看。”
她们趁夜潜入。药柜后的暗格不大,但足够藏东西。除了陶罐,还有几张写满字的纸,墨迹未干,记录的是每日井边出现的人名、停留时间、交谈内容。
纸上第一个名字,是她自己。
麦穗把纸塞进怀里,顺手取走了那半块令牌。她没碰陶罐,也没留下痕迹。
回到家里,她点亮油灯,剪下病人衣角的一块血布,摊开一块旧麻布,在灯下写字。
炭笔先画了三栏:症状、用药、流向。
然后她蘸着血,在中间写下一句话:
陆御史,医者当救人,非杀人。
血字干得慢,她吹了口气,卷起来,用油纸包好,绑在信鸽腿上。那只鸟是她三年前从游方医者徐鹤那儿讨来的,养在屋后竹笼里,只飞过一次,方向认得准。
她打开笼门,鸟扑棱着翅膀,冲进夜空。
风吹得紧,她站在院子里没动。左腕上的艾草绳滴着水,不知是露还是汗。脚底那双麻鞋早就磨穿了,她能感觉到碎石硌着脚心。
阿禾站在门口:“下一步怎么办?”
“明天召集妇人。”她说,“每人带一碗井水,一撮炭粉,一把筛网。我要教她们怎么辨毒。”
“要是官府来人问罪呢?”
“那就让他们来。”她低头看着地上那幅用炭笔画的图——医馆、井口、病户,三点连成一线。“他们不敢动真证据,才要用这种阴招。现在证据不在他们手里了。”
阿禾沉默了一会儿:“你觉得……还会有人来?”
麦穗抬头看天。信鸽已经看不见了。
“他会派人堵路。”她说,“也可能直接烧村。”
“那我们……”
“不等他动手。”她弯腰捡起一块小石子,在地上划了一道,“我们先撕开他的皮。”
她转身进屋,拿出那把赵石柱早年送的小镰刀,放在桌上。刀柄缠着一圈狼毛,是囡囡母亲留下的。
她用布慢慢擦刀面,动作很轻。
门外风声渐大,吹得竹帘来回晃。
她忽然停下,抬头看向西边。
那边有一缕烟升起,很淡,被夜色压着,几乎看不见。
但她认得那个方向。
那是孙医者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