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源自魂魄深处的争夺之力,如同一只无形的手,要将青霄剑从他掌中生生剥离。
萧云归闷哼一声,全身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膝盖一软,单膝重重跪地。
他死命不放,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剑锋狠狠插入地面石缝,“呛啷”一声,火星四溅。
剧痛如潮水般席卷四肢百骸,银黑二色的诡异气息再也压制不住,丝丝缕缕地从他的眼耳口鼻中溢出,缭绕不散,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将要崩毁的邪魔雕像。
无归子就站在他三步之外,负手而立,神情淡漠得像是在欣赏一幅与自己无关的画。
他没有动手,甚至连一丝灵力都未曾调动,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凝视着萧云归的挣扎。
“你每出一剑,体内的‘归’气便强盛一分,你便离真正的‘你’更远一步。”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你可知,为何你的未来之身在轮回井中始终沉寂?因为你此刻所走的,正是我当年亲手斩断的那条死路。”
“闭嘴!”萧云归猛地抬头,双目赤红如血,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他强撑着摇摇晃晃的身躯,扶着剑柄,一寸寸地重新站直,“若我是错的,是执念,那你又是什么?一个不敢见光的鬼影?一缕苟延残喘的残魂?”
无归子闻言,嘴角竟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那笑意里带着无尽的苍凉与嘲弄。
他缓缓抬起右手,摊开掌心。
一枚晶莹剔透却布满裂痕的碎玉静静躺在他的掌中,那碎玉的样式,萧云归至死也不会忘记——正是青霄剑派代代相传的掌门信物!
“百年前,我站在天门之巅,以归墟之力为代价,亲手斩断了与‘归’姓相连的一切因果执念,并将‘萧云归’这三个字,连同他所有的天真与软弱,一同封入了轮回井。”无归子的声音低沉下来,仿佛来自亘古的叹息,“你今日所行的一切,你所坚信的一切,正是我当年立誓要斩尽杀绝的‘可能之我’。你不是我的敌人,你只是……我抛弃的废物。”
话音未落,一道鬼魅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两人之间。
那是一个佝偻着背,全身笼罩在漆黑斗篷里的影饲者,他干枯的手中捧着一盏古旧的黑灯,灯芯里跳动着的并非火焰,而是一团团混沌的、流动的漆黑光影。
随着影饲者的出现,灯焰猛地一涨,一幅幅破碎的记忆画面在光影中浮现:那是一个身穿青霄掌门道袍的青年,面容与萧云归、与无归子别无二致。
他孤身立于云海翻涌的天门之下,神情决绝而痛苦。
下一瞬,他竟引青霄神剑,毫不犹豫地刺入自己的心口!
剑锋剖开的不是血肉,而是一团纯粹的、充满不甘与执拗的银色光影。
那光影被他硬生生从体内剥离,在痛苦的嘶吼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作了无归子的模样,被一道凭空出现的空间裂隙无情吞噬。
“影子……吃的不是光……”影饲者沙哑的嗓音如同两片砂纸在摩擦,“是你们……不愿记起的痛。你忘了,是他,替你承载了百年的斩业之苦,替你背负了这份深入骨髓的绝望,活了下来。”
“轰——!”
萧云归的识海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星辰,瞬间炸开!
那两股原本在他体内疯狂冲撞、彼此厮杀的双生脉搏,在这一刻,竟奇迹般地出现了刹那的同步!
混乱与狂暴褪去,带来的是一阵刺骨的、前所未有的清明。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原来,他才是一切的根源。
“啊啊啊——!”萧云归仰天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不是痛苦,而是被欺骗了百年的无尽怒火!
他猛地拔出地上的青霄剑,身形化作一道流光,不再理会无归子,而是径直冲向悬影楼的顶层!
“站住!”一声娇叱传来,断笔姬的身影拦在楼梯口,她手中那杆饱蘸墨韵的灰笔凌空挥洒,瞬间布下一座由无数繁复符文构成的焚名之阵,企图将萧云归的名字从这世间抹去。
但此刻的萧云归,心境已然不同!
他眼中杀意与明悟交织,面对那能焚尽真名的墨色大阵,竟不闪不避,只是一剑递出!
剑势朴实无华,却蕴含着一股斩断因果、回归本源的恐怖力量。
“砰!”
剑锋与阵眼悍然相撞,断笔姬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沛然巨力涌来,仿佛撞上了一座太古神山。
她虎口迸裂,鲜血狂飙,手中的灰笔发出一声哀鸣,脱手飞出。
那座固若金汤的焚名之阵,竟如纸糊的一般,瞬间崩裂,化作漫天墨点消散。
“若我本无我,那便由我来定义‘我’!”萧云归一剑震退断笔姬,怒喝声响彻整座悬影楼,“谁来定何为执念?谁来判谁该去死?!”
他一步踏上楼顶,狂风呼啸,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楼顶中央,一根巨大的石柱直插云霄,星锁奴正被无数条刻着星辰纹路的粗大铁链死死缚于其上,颈部一道闪烁着幽光的星纹锁链更是深陷入肉,让他动弹不得。
他双眼原本空洞无神,但在看到萧云归的瞬间,那死寂的瞳孔里竟燃起两点诡异的火苗。
他忽然咧开嘴,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声音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剧烈摩擦:“你终于……来了……我的主人。”
萧云归持剑而立,冷冷地注视着他。
“呵呵……无归子不是你的外敌,他是你亲手斩出去的‘我’。”星锁奴吃力地笑着,每一句话都仿佛在耗尽他最后的气力,“而我……我既不是他,也不是你。我是你们被分割时,洒落世间,唯一能将你们重新连接起来的……共同的记忆。”
他艰难地抬起一只被铁链束缚的手,指向头顶暗沉的天穹:“看呐……九星连珠,轮回井开。这是唯一的生路。可天道定下铁律,唯有‘无我’者,方可入井。你若杀了他,斩断了最后的‘归’念,便成了真正的‘无我’者。可是啊……主人,你若杀了他,你……还是你吗?”
萧云归猛然仰头,只见天幕之上,九颗黯淡的星辰不知何时已连成一线,散发出幽冷的光芒,一股浩瀚无边的威压笼罩而下。
也就在此时,他心口处,那源自苏青竹的心火骤然燃烧起来,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
百里之外,那份炽热的思念与担忧跨越虚空,化作一条纯净的青焰长河,浩浩荡荡地贯入他的识海,让他在这无边冰冷中感到一丝温暖。
他缓缓闭上双眼,心神沉入识海深处,第一次主动引动了那部让他痛苦不堪的《斩我经》。
他所催动的,并非“斩念我”,也非“斩情我”,而是最为凶险,直指本源的第三篇——“斩形我·断因”!
剑意逆溯时光,因果的丝线在他眼前清晰浮现。
画面流转,最终定格在百年前的一间密室。
他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
那个年轻的、意气风发的青霄掌门,亲手在一卷金色敕令上,用自己的心头血,写下了那四个让他百年来都想不通的字——“诛归令”。
敕令的结尾,还有一行小字,是他亲手立下的血誓:“凡归姓者,皆为天道之患,当以身饲道,以证无我。”
原来,追杀我的,是我自己。
原来,通缉我的,也是我自己。
原来,我这一生,都在逃离我自己亲手布下的天罗地网。
萧云归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的血色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死寂般的平静。
他转过身,望向不知何时也已跟上楼顶,静立在远处的无归子。
他的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沙哑,仿佛穿越了百年的时光:“原来……我不是来杀你的。”
他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是来……认亲的。”
话音未落,他体内那两股刚刚达成短暂同步的双生脉搏,仿佛听到了某种无法违抗的指令,骤然停跳!
他整个身躯猛地一僵,生机与死气,清明与狂乱,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体内达到了一个诡异的平衡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萧云归的身体,成了一座战场,有两世之我,正在这方寸之地,争夺着唯一的主宰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