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永和三年,青州地界,赤地千里,蝗灾过境,饿殍盈野。
逃荒的人流里,有个落魄书生,名叫柳明源,原本是要进京赶考的,如今盘缠用尽,衣衫褴褛,只能随着饥民漫无目的地流浪。
这日行至一处荒山,天色骤变,乌云压顶,眼看暴雨将至。
柳明源见山腰处似有几点微弱灯火,便挣扎着爬了上去。
近前才看清,那并非村落,而是一座废弃的窑场。
几座破败的馒头窑如同巨兽的坟冢, 沉默地矗立在暮色里。唯有一间看守人住的土坯房,窗棂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
柳明源叩响木门,吱呀一声,门开了条缝,露出一张满是褶子、眼神浑浊的老脸。
是个哑巴老窑工,咿咿呀呀比划着。
柳明源连忙拱手,说明来意,求借宿一宿。老窑工打量他几眼,默默让开了身。
屋内陈设简陋,却收拾得干净。墙上挂着一幅画,吸引了柳明源的目光。
画上是个女子,身着前朝服饰,云鬓花颜,眉眼含情,栩栩如生。
尤其那双眼眸,墨色淋漓,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画中走出。
只是画纸泛黄,边缘有虫蛀的痕迹,显是年代久远。
“好画,好画工!”
柳明源本是风雅之人,忍不住赞叹,
“笔触细腻,气韵生动,几可乱真。”
老窑工闻言,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色,咿呀着指了指里间一张空着的土炕,又指了指灶台上一个瓦罐,里面是些清可见底的稀粥。
柳明源感激不尽,喝了粥,便在土炕上歇下。
外面雷声隆隆,暴雨倾盆。他本就疲惫,很快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若有若无的啜泣声惊醒。
声音凄楚,仿佛就在窗外。
柳明源心中一紧,披衣起身,凑到窗边,借着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朝外望去。
院中空无一人,只有雨水如瀑布般倾泻。
但那哭声,却清晰地钻进耳朵,时远时近,如怨如慕。
他正惊疑不定,忽然觉得身后有人。
猛地回头,却见墙上那幅画中的女子,不知何时,竟已转过身来!
画中人依旧是那副容颜,但脸上的表情却变了,不再是含情脉脉,而是梨花带雨,眼中泪水涟涟,正望着他无声哭泣!
柳明源吓得魂飞魄散,“啊”地一声跌坐在地。
再定睛看时,画中女子却又恢复了原样,仍是那副巧笑倩兮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幻觉……定是饿昏头了……”
他捂着狂跳的心口,自我安慰。
第二天,雨停了。
柳明源向老窑工辞行,却发现老窑工挡在门口,咿咿呀呀,神情激动地比划着,手指反复指向那幅画,又指向门外,最后在自己脸上抹了抹,做出一个极其惊恐的表情。
柳明源不明所以,只当是老人不舍,还是拱手道别,踉跄着下山去了。
他运气不错,在山下遇到了一个前往邻县的商队,靠着替人写写算算,混了口饭吃,几经辗转,竟也让他捱到了京城。
科考放榜,柳明源名落孙山。
他心灰意冷,盘缠也已耗尽,只能在京郊一座破败的寺庙里容身,靠给街坊写书信、代写状纸勉强糊口,日子过得比逃荒时好不了多少。
然而,奇异的事情开始发生。
他发现自己笔下的人物,无论是书信中描述的,还是状纸里勾勒的,都变得异常生动,甚至……能影响现实。
他替一个思念远方儿子的老妇人写信,信寄出后不久,那原本音讯全无的儿子竟真的平安归来了。
他替一个被恶霸欺凌的寡妇写状纸,状纸递上衙门,那恶霸没过几天就意外暴毙。
起初,柳明源只以为是巧合。但次数多了,他渐渐察觉不对。
尤其是他笔下描绘的人物相貌、性情,总会以一种离奇的方式,在现实中找到对应,或者,现实会因他的描绘而改变。
他想起荒山窑场那幅诡异的画,心中隐隐不安。
一天夜里,他梦见画中女子再次出现,依旧哭泣不止,并对他说:“公子笔墨通灵,可助妾身……妾身困于画皮,不得超生,唯有寻得‘真心人’一滴泪,滴于画上,方能解脱……”
柳明源惊醒,浑身冷汗。
他走到水缸边,想掬水洗脸,水中倒影,竟隐约呈现出那画中女子的面容,对他凄然一笑。
他吓得打翻了水缸。
恐惧之下,他决定返回青州,找到那座窑场,弄个明白。
他变卖了所有值钱的东西,甚至借了高利贷,日夜兼程赶了回去。
费尽周折,他终于再次找到了那座荒山窑场。
土坯房更加破败,墙上那幅画却依旧挂着,只是画中女子的容颜,似乎更加鲜活,眼神深处,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渴望与诡谲。
老窑工还在,看到他回来,激动地冲过来,咿咿呀呀比划得更凶,甚至跪下磕头,眼中满是恐惧与哀求,死死指着那幅画,又指着窑场深处。
柳明源心中发寒,他推开老窑工,壮着胆子走向那座最大的窑口。
窑口早已废弃,里面堆满了残破的瓷器和窑渣。
借着从窑顶破洞透下的天光,他看到窑壁上,似乎刻着一些模糊的图案和字迹。
他凑近仔细辨认,那竟是记载着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
前朝末年,此地窑场曾以烧制精品瓷器闻名。
窑主为了烧出独一无二的“美人瓷”,听信邪术,竟活捉了一名绝色女子,以其血肉骨灰入釉,将其神魂封入瓷坯,投入窑火煅烧。
瓷器烧成,莹润如玉,光可鉴人,隐约有美人身影流转其中,被视为至宝。
然而那女子的怨念不散,附着于瓷像之上,凡得此瓷像者,皆遭横祸。
后来窑场毁于战火,那尊“美人瓷”也不知所踪。
而那女子的怨魂,却化作“画皮”,寻找替身,欲重获人身……
柳明源看得毛骨悚然!
那幅画,根本就是那“画皮”怨魂的栖身之所!
它利用自己“笔墨通灵”的特殊能力,引诱自己前来,所谓“真心人一滴泪”,恐怕是要骗自己解开某种封印!
他连滚爬冲出窑口,想要逃离。
却见那老窑工站在土坯房门口,手中举着一盏油灯,脸上不再是哀求,而是一种混合着绝望与诡异的平静。
他咿呀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然后,在柳明源惊恐的目光中,他猛地用手,硬生生撕下了自己的脸皮!
没有鲜血淋漓,那脸皮之下,空空荡荡,只有一团不断蠕动、如同湿滑黏土般的黑暗物质!
这老窑工,早已不是活人!他也是被“画皮”操控的傀儡!
柳明源魂飞魄散,转身欲跑,却发现四周不知何时起了浓雾,来路已然消失。
土坯房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那幅画飘然而出,悬浮在半空。
画中女子的影像开始扭曲、膨胀,墨迹如同活物般从纸上流淌下来,在地上汇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浓郁的怨气与死寂笼罩了整座窑场。
那墨迹形成的人形逐渐清晰,正是画中女子的模样,只是没有实体,通体由流动的、漆黑的墨色构成,唯有那双眼睛,猩红如血,死死盯住了柳明源。
“公子……”
一个空洞、缥缈,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声音响起,
“既然归来……便留下……与妾身……永世为伴吧……”
墨色的身影带着刺骨的阴寒,扑向柳明源。
柳明源避无可避,绝望之中,他想起自己唯一依仗的,便是那支笔!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的毛笔,也顾不得墨,咬破指尖,以血为墨,在空中奋笔疾书!
他写的不是诗词文章,而是他记忆中所有能辟邪镇煞的符文咒语!
“赫赫阳阳,日出东方,吾书此符,普扫不祥……”
血色的字迹在空中闪现,发出微弱的金光,与那扑来的墨色身影撞在一起!
“嗤——”
如同冷水滴入热油,墨影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被金光灼烧得黑气翻腾,动作骤然一滞。
但它怨念太深,仅仅片刻,又凝聚起来,再次扑上。
血色符文的金光迅速黯淡。
柳明源脸色苍白,指尖的血几乎流尽。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就在他即将被那墨色身影吞噬的千钧一发之际,那个失去了脸皮、只剩下空洞黑暗的老窑工傀儡,却突然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他猛地将手中的油灯砸向那幅悬浮的、作为怨魂本源的画纸!
“噗!”
油灯碎裂,火油泼洒,瞬间点燃了古老的画纸。
“不——!”
墨色身影发出惊天动地的哀嚎,舍弃了柳明源,疯狂地扑向燃烧的画作。
火焰是它最大的克星!
画纸在烈焰中蜷曲、焦黑,那上面的美人容颜在火中扭曲、尖叫,最终化为灰烬。
随着画作的焚毁,那墨色的身影也如同被抽走了根基,开始剧烈地扭曲、溃散,发出不甘的、充满无尽怨毒的嘶吼,最终化作缕缕黑烟,消散在空气中。
那个老窑工的傀儡,在画作焚毁的瞬间,也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哗啦一声散落在地,变成了一堆普通的泥土和碎布。
窑场恢复了死寂,浓雾渐渐散去。
柳明源虚脱地瘫倒在地,望着那堆灰烬和泥土,心中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无尽的寒意。
他挣扎着爬起来,不敢再看这邪异之地一眼,踉跄着向山下逃去。
多年以后,柳明源虽未再入仕途,却成了一方有名的夫子,只是他从此封笔,再不作文写字,尤其不画人像。
每当有人问起,他只是摇头,眼中带着深深的恐惧。
而那荒山中的画皮窑,依旧沉默地立在月光下,仿佛在等待着下一个,被“笔墨”引来的猎物。
只是不知那焚毁的“画皮”,是否真的彻底烟消云散,还是其怨念已附着于新的载体,在这人世间,继续寻找着它的“真心人”与……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