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那对阴阳相隔、最终得以短暂告别的恋人,当铺内仿佛还萦绕着陈皓那释然却又沉重的哭声,以及小雨魂魄消散前那温柔而决绝的叮嘱。
白玉净瓶中那缕“至痛释然”的泪水微微荡漾,折射出人间至情的光泽。
胡离默默收拾着茶杯,苏挽在净瓶中散发出柔和的安抚气息,连空气都似乎变得格外沉静。
暮色渐合,华灯初上,城市的喧嚣如同潮水般涌来,又被当铺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只留下模糊的背景音。
就在这昼夜交替、光影朦胧的时刻,当铺那面用来展示一些特殊“典当物”的多宝阁深处,一个许久未曾动过的、紫檀木雕花画筒,忽然发出了极其细微的剥裂声。
咔嚓………
声音轻得如同枯叶碎裂,在寂静的当铺中却格外清晰。
紧接着,一股奇异的气息从画筒的缝隙中弥漫开来。
那气息极香,是那种陈年胭脂水粉、名贵香料混合着上好宣纸与墨锭的馥郁之气。
但在这股浓香之下,却深深隐藏着一丝令人不安的甜腻,以及一种…空洞无物、仿佛精心描画却无内在支撑的虚浮感。
一道色彩极其艳丽、却毫无生气的光影,自画筒裂缝中袅袅升起。
光影渐渐凝聚,化为一个身姿曼妙、穿着华丽古装、面容精致到毫无瑕疵的女子虚影。
她的眉眼如画,唇色嫣红,肌肤胜雪,每一处都符合世俗对“绝色”的定义,堪称完美。
然而,这份完美却透着一种匠气与死板,如同人偶。
她的眼神空洞,深处旋转着一丝贪婪、嫉妒、以及永远无法满足的渴望。
她周身的光影不断变幻着色彩与衣饰,时而如大家闺秀般端庄,时而如青楼花魁般妖娆,时而如深宫妃嫔般华贵…仿佛在不停地更换着“皮囊”,试图找到最完美的那一个。
她没有看向我们,而是伸出戴着长长鎏金指甲套、却略显僵硬的手。
对着空气中并不存在的铜镜,反复地、痴迷地描画着自己的眉眼,动作娴熟却毫无情感。
“不够…还不够美…”她朱唇轻启,声音娇柔婉转,却带着一种刻骨的焦虑与永不餍足的空虚,“…眉要再弯一些…唇要再红一点…皮肤要再白一分…我要…我要成为天下最美的女子…让所有男人都为我倾倒…让所有女人都嫉妒发狂…”
她的身影微微晃动,周围的光影随之扭曲,仿佛映照出她不断更换身份、依附于不同男子、却又因内心的空洞与贪婪最终被抛弃或反噬的过往…一个个繁华的梦境破碎,只留下对“更美皮囊”更深的执念。
她不是某个具体的魂魄。
心渊鉴明示。她是一缕由无数女子对“美貌”的极端渴望、对他人关注的疯狂索取、以及因内心空洞而不断模仿他人最终迷失自我的执念汇聚而成的“画皮”灵体。
是虚荣与空虚的化身。
她典当的,是这永无止境的“换皮”欲望与对虚假美丽的痴迷。
她所求的,并非真正的美丽(她已拥有表象),而是…一副能让她感到“真实”与“满足”的“骨”?
或是…彻底摆脱这无尽的、疲惫的模仿?她自己早已迷失,说不清究竟想要什么。
“此处是执念当铺。”我平静开口,声音穿透她那层华丽的焦虑,“你所求为何?”
艳丽虚影猛地转过头,空洞的眼睛死死盯住我,带着一丝被惊扰的恼怒与更深的渴望:“美!我要永恒的美!独一无二的美!你能给我吗?!只要你给我,我什么都可以典当!青春?寿命?灵魂?都可以!”
她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皮相之美,终是虚幻。”我摇头,“你所缺的,并非更美的皮囊,而是皮囊之下的‘骨’——真实的自我,充盈的内心。典当掉这‘虚荣’与‘模仿’的执念吧,或许你能看清自己原本的模样。”
“原本的模样?”虚影发出尖锐的笑声,周身光影剧烈扭曲,瞬间变幻出七八张截然不同却同样美丽的脸孔,“我哪有原本的模样?!我就是美!我就是众生渴望的模样!只要我足够美,就能得到一切!”
她的执念已深入骨髓,与她的存在彻底融合。劝说无用。
我不再多言,取出一面边缘雕刻着照妖灵纹的青铜古镜。镜面并非反射影像,而是一片混沌的漩涡。
“既然如此,便让你看看,你这无数皮囊之下,究竟是何物。”
我举起古镜,镜面对准那艳丽的虚影。
嗡——
镜面漩涡骤然加速旋转,发出一股强大的吸力!
虚影尖叫一声,身不由己地被扯向镜面!她身上那层层叠叠、华丽无比的“皮囊”光影,如同被狂风撕扯的画卷,片片碎裂、剥落!露出底下更加虚幻、更加扭曲的形态!
最终,在镜面之中,显现出的并非什么狰狞鬼怪,而是一团不断蠕动、变幻、没有固定形状的、由无数张嫉妒的面孔、贪婪的眼神、空虚的叹息凝聚而成的灰暗雾气!雾气中心,只有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属于某个早已被遗忘的、真实自我的灵光**!
那便是她的“骨”——极致的虚荣与空洞。
“不!这不是我!这不是!”虚影(或者说那团雾气)发出绝望的嘶嚎,疯狂地想要逃离镜面,重新凝聚皮囊,却被镜光牢牢定住。
“看清了吗?”我冷声道,“这便是你永恒的囚笼。美其名曰追求美,实则为虚荣所奴役。无止境的更换皮囊,只会让你离真实的自己越来越远,最终连那一丝灵光也彻底湮灭。”
雾气剧烈地颤抖着,那丝微弱的灵光似乎闪烁了一下,传递出巨大的恐惧与…一丝茫然。
“典当掉这些虚假的皮囊,换回那一丝真实的灵光吧。”我以和光剪为引,剪向镜中那无数张扭曲的面孔,“舍弃这无尽的模仿,或许…你还能找回‘自己’。”
剪光闪过,镜中那团灰暗的雾气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开始剧烈消散,那些嫉妒、贪婪、空虚的意念被强行剥离、净化。而中心那丝微弱的灵光,则被和光剪温柔地引出,落入我早已准备好的一只温养灵性的白玉净瓶中。
镜面恢复平静。那艳丽的“画皮”虚影彻底消失不见。
多宝阁上的紫檀画筒,“啪”的一声轻响,彻底碎裂,化为齑粉。
我封好白玉净瓶,将其置于心渊鉴旁温养。瓶中那一点微弱的灵光,如同风中残烛,却终于不再被虚荣的阴影笼罩。
或许千百年后,这点灵光能重新滋养,化形成一个真正懂得何为“美”的灵魂。
胡离看着那堆画筒粉末,撇了撇嘴:“…整天换衣服,累不累啊…”
苏挽小声道:“…她好像…一开始…也是个可怜人…”
是啊,画皮难画骨,知面不知心。这世间,有多少人,也迷失在了层层面具之下,忘记了最初的自己?
夜色渐深,当铺内只余下净瓶中那点微弱灵光,在寂静中轻轻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