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句“下人伺候不周”轻飘飘地落下，盖棺定论时，苏玉华知道，她虽勉强保住了贤名，却在丈夫和婆婆心中埋下了一根刺——而这根刺，终有一日会化脓溃烂，成为她的催命符。
苏玉华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听着自己那番声泪俱下的辩白在空旷的正厅里回荡，心脏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她能感觉到老王妃那看似平静的目光下蕴含的审视，更能感受到身旁世子夜无殇身上散发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冷意。
她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将一个被妹妹背叛、深感痛心却又不得不维护家族颜面的贤惠正妃形象塑造得淋漓尽致。然而，有些东西，一旦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就很难再恢复原状。
老王妃沉默着，手中那串紫檀木佛珠捻动的速度，几不可察地慢了下来。她久居深宫，后来又执掌王府后院数十载，什么风浪阴谋没见过？苏玉华这番说辞，看似滴水不漏，却恰恰因为太过“完美”，反而显得有些刻意。
一个怯懦无知、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的庶女，真有如此胆量，在人生地不熟的世子府，精准地找到世子歇息的暖阁，并成功“爬床”？即便真是如此，府中下人当真就毫无察觉？苏玉华这个当家主母，就当真对此一无所知，直到东窗事发才“惊觉”？
太多的巧合，便是人为。
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儿媳，又瞥向身旁面色冷峻的儿子。她心中已然明了，此事绝非表面那么简单。苏玉华定然脱不了干系，只是不知她在这其中，扮演了何种角色，是主导，还是纵容？抑或是……被那庶女反将一军？
无论如何，此事不能再深究下去了。
再查下去，无论真相如何，损的都是王府的颜面，是世子妃的声誉，甚至会影响到与将军府的关系。一个庶女的名节固然轻贱，但王府的体面，世子的名声，却重如泰山。
“唉……”老王妃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叹息声在寂静的厅内显得格外沉重。她停下了捻动佛珠的手，目光扫过苏玉华，最终落在夜无殇身上。
“罢了。”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决断，“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再追究孰是孰非，亦是徒增烦恼，徒惹笑话。”
苏玉华心中一紧，屏息凝神。
“玉华，”老王妃看向她，语气平和，却带着敲打的意味，“你身为世子妃，执掌中馈，府中出了这等纰漏，下人伺候不周，让你妹妹误入了无殇的院子，你确有失察之责。”
没有指责她设计妹妹，只将罪名定在了“失察”和“下人伺候不周”上。这既是给了她台阶下，也是警告。
苏玉华立刻俯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与顺从：“母亲教训的是，是儿媳疏忽，驭下不严，才酿成此祸，请母亲责罚。”
“责罚就免了。”老王妃摆了摆手，“日后用心些便是。至于你那个妹妹……”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她一个姑娘家，名声算是毁了。总归是你娘家妹妹，我们王府也不能全然不顾。便让她先在府里住下，找个僻静的院子好生‘静养’，一切用度按……按姨娘的份例来吧。对外，便说是她身子不适，接来府中调养，莫要再提及其他。”
这便是将此事彻底定性为一场“误会”和“意外”，苏婉清则成了这场意外中，一个需要被“妥善安置”的、失了名节的可怜虫。一个“姨娘”的名分，既是安抚（或者说打发），也是将她牢牢钉在了耻辱柱上，绝了她任何其他念想。
“是，儿媳明白，定会妥善安排，绝不再出纰漏。”苏玉华连忙应下，心中那块巨石终于落地，背后却已被冷汗浸湿。她知道，这一关，她算是勉强过去了。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暗自庆幸，一道冰冷的目光便落在了她身上。
是世子夜无殇。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只是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此刻，他看向苏玉华的眼神，不再是往日那种带着些许疏离的平静，而是充满了审视、怀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他不是傻子，更不是可以被随意糊弄的蠢人。后宅这些女人的手段，他并非一无所知，只是平日懒得理会。但这一次，事情发生在他的书房暖阁，牵扯到一个身份特殊的女子，这让他无法不心生疑虑。
苏玉华那番“妹妹不懂事”的说辞，或许能骗过想要息事宁人的母亲，却骗不过他。他清楚地记得昨夜苏婉清那异常的状态，那绝非一个寻常怯懦女子该有的反应。还有那些“恰到好处”出现，撞破此事的下人……
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夜无殇没有质问，也没有点破。他只是用那种冰冷刺骨的目光，深深地看了苏玉华一眼，仿佛要将她整个人从里到外看穿。
那一眼，让苏玉华如坠冰窟，刚刚落下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世子爷……起疑了。她在他心中那温婉贤良、端庄得体的形象，已然出现了裂痕。
“既然母亲已有决断，儿子告退。”夜无殇收回目光，对着老王妃微微躬身，语气淡漠，听不出任何情绪。他甚至没有再看苏玉华一眼，便转身，大步离开了正厅。
他的离去，带走了厅内最后一丝温度。
苏玉华僵跪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发冷。世子的态度，比老王妃任何形式的责罚都更让她恐惧。
老王妃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失魂落魄的儿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她挥了挥手：“你也起来吧，回去好生歇着。记住今日的教训，王府的体面，比什么都重要。”
“是……谢母亲。”苏玉华艰难地站起身，双腿因久跪而麻木刺痛，她却浑然不觉。她行了个礼，在钱妈妈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地退了出去。
风波，看似暂时平息。
用“误会”和“失察”掩盖了所有不堪的真相，用一处僻静院落和一个“姨娘”的名分，囚禁了一个少女的余生。
然而，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信任的基石已然松动。苏玉华保住了她世子妃的尊荣，却失去了更重要的东西。而在锦瑟院中，那个刚刚从噩梦中惊醒、对未来一片茫然的少女，还不知道，她这枚被利用殆尽的棋子，已经在无意间，在她仇敌坚固的堡垒上，撬开了一道细微却致命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