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抹清冷的月光取代了柳姨娘房中刻意营造的暖昧烛火，当锦瑟院宁静的书香驱散了萦绕鼻尖的浓烈脂粉气，他站在那扇虚掩的房门外，看着灯下那道绝美而专注的侧影，第一次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中某处坚冰碎裂的声响。
暮色四合，世子夜无殇带着一身朝堂的疲乏与隐隐的烦躁，踏入了柳姨娘所在的“芳菲苑”。柳姨娘早已得了消息，精心装扮过，穿着一身娇艳的桃红撒花裙，发髻上的步摇随着她迎上来的动作叮咚作响，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喜与柔情。
“爷，您可算来了，妾身备了您爱吃的几样小菜，还温了一壶梨花白。”她声音娇软，伸手欲接过夜无殇解下的披风。
夜无殇微微侧身，避开了她的手，将披风随手递给一旁侍立的丫鬟，声音听不出喜怒：“嗯。”
他岂会不知柳氏那点心思？无非是听闻他近来偶尔会去锦瑟院，心中不安，想方设法要拉回他的注意。这种后宅妇人争宠的手段，他见得多了，心中只觉厌烦。但柳氏毕竟育有子嗣，表面功夫总要做足。
席间，柳姨娘使尽浑身解数，布菜斟酒，软语温存，话题绕着孩子、衣裳、首饰打转，偶尔夹杂着对府中其他姨娘不着痕迹的贬损。夜无殇心不在焉地应着，味同嚼蜡。窗外渐起的秋风，似乎都比这室内的暖香更让他觉得清爽。
膳毕，柳姨娘脸颊泛红，眼波流转，暗示性地挽留：“爷，夜色已深，不若就在妾身这里歇下吧？妾身新得了一味安神香，味道极好……”
夜无殇放下茶盏，起身，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不必了。前头还有几份紧急公文需要处理，今夜宿在书房。”
柳姨娘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眼底闪过一丝不甘和失落，却不敢强留，只能强笑着将他送至院门：“那……爷别熬太晚了，仔细身子。”
走出芳菲苑，夜无殇并未立刻前往前院书房。晚风带着凉意拂面，吹散了他身上沾染的浓郁香气，也吹得他心绪有些纷乱。他并不想去书房面对那些冰冷的案牍，脚步迟疑间，竟不知不觉，又踏上了那条通往府邸西北角的小径。
等他回过神来，人已站在了锦瑟院的月洞门外。
院内灯火不甚明亮，只有正房窗户透出一点昏黄温暖的光晕，静悄悄的，与芳菲苑的刻意喧闹形成鲜明对比。他挥退了想要通报的小厮，独自一人，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正房的门虚掩着，并未关严。他透过门缝，看到了里面的情形。
苏婉清并未像柳姨娘那般盛装打扮，只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寝衣，外罩一件淡青色薄衫，墨黑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未施脂粉，却更显得肌肤莹润，眉目如画。她正坐在临窗的书案前，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摊开的一本书册。案上，一盏青瓷油灯吐着柔和的火苗，在她精致的侧脸上投下静谧的光影，长睫低垂，在眼睑处落下小小的扇形阴影，神情安然，仿佛外界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她看的似乎是一本前朝游记，旁边还摊着一张她临摹的字帖，字迹清秀工整。
夜无殇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外，没有进去，也没有离开。
芳菲苑的暖昧与算计，朝堂的波谲云诡，似乎都在这一刻被隔绝在这方小小的、散发着淡淡书卷气和女儿香的庭院之外。他紧绷了一日的神经，竟奇异地松弛下来。这种宁静，并非死寂，而是一种充满生机的、让人心神安定的平和。
他想起之前几次来锦瑟院，似乎都是如此。她话不多，有时甚至显得有些怯生生的拘谨，但与她相处，不必费心应对那些绵里藏针的机锋，不必猜测每句话背后的深意。她或是安静地烹茶，或是像现在这样看书习字，偶尔与他交谈几句，言辞虽不华丽，却往往能切中要害，流露出不同于寻常深闺女子的、偶尔惊鸿一瞥的见识（自然，这是苏婉清精心控制下的流露）。
他最初来此，或许确实存着几分对那晚“意外”的补偿，以及对苏玉华手段的不满。但不知从何时起，来这里坐一坐，喝一盏她亲手沏的、味道清雅的茶，竟成了他忙碌之余一种下意识的选择。
此刻，看着灯下她那绝美得不似凡尘的侧脸，那专注而安然的神情，夜无殇心中某处坚硬冰冷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产生了一丝细微的、却无法忽视的裂痕。
一种陌生的、超越了对所有物件的占有欲、超越了对后宅女子惯有的审视与利用的情绪，悄然滋生。那是一种想要靠近，想要守护这片宁静，甚至……想要看到这张脸上能为他露出更多真实笑容的冲动。
他不再是那个仅仅将她视为“麻烦”或“补偿对象”的世子爷。在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意识深处，一个清晰的认知浮现出来——苏婉清，是不同的。
就在这时，或许是看得久了，苏婉清若有所觉，轻轻抬起头，朝门口望来。当看清站在门外阴影中的高大身影时，她明显怔了一下，随即脸上迅速浮现出惯有的、带着一丝慌乱和敬畏的神色，连忙放下书本站起身，快步走到门边，屈膝行礼：“妾身不知世子爷驾临，有失远迎，请爷恕罪。”
她低垂着头，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声音细弱，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
夜无殇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那丝刚刚升起的、微妙的情愫与眼前这“怯懦庶女”的形象交织在一起，竟让他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觉。他既欣赏她偶尔流露的慧黠与此刻灯下的静美，又对她这似乎根深蒂固的畏惧感到一丝……不满足？
他迈步走进屋内，虚扶了一下：“不必多礼，是本王未曾让人通传。”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些许，“在看什么书？”
苏婉清依旧低着头，轻声答道：“回爷的话，是……是一本前朝的山水游记，胡乱看着打发时间。”
“哦？”夜无殇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本游记随手翻了翻，又看了看她临摹的字帖，“字写得又有进步。”
“谢爷夸奖。”苏婉清的声音依旧细弱，心里却冷笑：自然有进步，前世八年鬼魂生涯，看都看会了。
夜无殇放下书，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肌肤仿佛透明一般，那低眉顺眼的姿态，竟也别有一番动人心魄的柔弱风致。他原本打算稍坐片刻便走，此刻却忽然改变了主意。
“沏盏茶来。”他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是。”苏婉清温顺应下，转身去准备茶具，垂下的眼睫掩盖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冰冷盘算。鱼儿，似乎……快要上钩了。
这一夜，夜无殇在锦瑟院待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他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喝着茶，偶尔看一眼灯下那道安静的身影。而心中那道因苏婉清而裂开的缝隙，正在悄无声息地扩大。某种超越了初始目的的情感，如同藤蔓，开始悄然缠绕上他冷硬的心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