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子的彻底崩溃,像一场寒流,席卷了整个监区。恐惧无声地蔓延,每个犯人都变得更加沉默,眼神里多了几分惊弓之鸟的惶恐。疯狗李三的阴影,沉重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然而,压迫之下,并非只有屈服。
一种微妙的变化正在发生。
以前,犯人们各自为政,小团体之间互相倾轧、漠不关心。但如今,面对一个完全不可理喻、无法预测的共同“威胁”,一种脆弱的、无需言说的默契开始在一些底层犯人之间滋生。
张默最先察觉到这种变化。
车间劳动时,当他搬运稍重的物料时,旁边会伸出一只手默默地帮他托一下;当他因为尝试感知风险而脸色苍白、险些站立不稳时,会有人“恰好”路过扶他一把;甚至有一次,他的工具被人不小心碰掉,滚到难以够取的机器底下,没多久,另一个犯人就不声不响地捡起来,擦干净递还给他。
没有言语交流,没有眼神对视,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仿佛只是偶然的顺手之举。
但张默能感觉到,那是一种极其谨慎的、心照不宣的互助。这些人,大多和他一样,是处于底层、备受欺压的“沉默大多数”。疯狗的无差别威胁,让他们下意识地靠拢,试图用这种微不足道的方式,增加一点点生存下去的概率。
老猫和刀疤那伙人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但他们暂时不敢有什么动作。疯狗的余威尚在,他们自己也心惊胆战,生怕成为下一个目标。
张默谨慎地回应着这种无声的善意。他依旧保持沉默,但会在别人需要时,同样“不经意”地搭把手,或者利用自己逐渐提升的风险感知,在监工巡查前,用极小的动作提醒旁边人某个不起眼的疏漏。
一种基于生存本能的、原始而脆弱的同盟,正在恐惧的土壤里悄然生长。
这天,库房进行每月一次的大盘点。所有犯人都被动员起来,清点物资,搬运整理。工作量巨大,监工们看守得也格外严格。
老猫负责清点一箱箱的螺丝螺母。张默被分配和他一组,一个报数,一个记录。
工作进行到一半时,张默的太阳穴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微弱刺痛。
【目标:老猫清点的第7箱标准件。风险:底层混入少量非标型号,尺寸差异微小,目测难辨。若投入使用可能导致设备故障。风险等级:中。关联:老猫可能知情。】
张默的心猛地一沉。老猫果然贼心不死!他居然敢在这种严肃的盘点上做手脚?是想故意制造混乱,还是想趁机偷梁换柱?
他立刻集中精神,更加仔细地“感受”那箱零件和老猫的状态。模糊的感知反馈回来:【老猫情绪:紧张,期待。】【风险关联:若故障发生,追查记录,责任人:张默(记录员)。】
恶毒!老猫是想把责任嫁祸给他!一旦出事,记录不清,他百口莫辩!
张默背后瞬间冒出一层冷汗。他不能直接指出问题,那样没有证据,反而会打草惊蛇,让老猫有更多时间狡辩或销毁证据。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
就在老猫即将清点完那箱问题零件,准备让张默记录时,张默忽然抬起头,对着不远处正在监督的另一位管教大声说道:
“报告政府!这箱标准件编号好像和清单对不上,能不能麻烦您过来确认一下?我怕记错了影响盘点结果!”
他的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语气恭敬而带着一丝新人的忐忑,完全听不出任何指控的意味。
那位管教皱了皱眉,似乎嫌麻烦,但还是走了过来:“哪里不对?”
老猫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手微微抖了一下,强笑道:“没……没什么不对吧?我看着都一样啊……”
张默指着箱子,一脸“困惑”:“清单上这批应该是m6-20的,但这箱里的,好像……长度有点微妙?我也说不准,可能我眼花了,还是政府您看看吧。”
管教狐疑地看了看张默,又瞪了老猫一眼,亲自蹲下身,拿起几个零件仔细比对,又看了看清单。
很快,他的脸色沉了下来。非标零件和标准件混在一起,不仔细看确实难以分辨,但一旦被点破,差异就很明显了。
“老猫!”管教厉声喝道,“你怎么点的数?!这箱里混了这么多非标件你没看出来?!你想干什么?!”
老猫汗如雨下,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我……我可能……没注意……”
“没注意?”管教根本不信,“我看你是故意的!给我把这箱重新分拣!所有记录从头核对!今天你别想吃饭了!”
老猫面如死灰,恶毒地剜了张默一眼,却不敢有丝毫反驳。
张默低着头,继续做着记录工作,仿佛刚才只是尽了一个记录员的“本分”。
他再次利用了“规则”。他没有直接对抗老猫,而是通过“请示上级”、“遵守流程”的方式,将问题暴露在了管理者面前,让规则本身去惩罚破坏规则的人。
老陈所说的“用规矩杀人”,他似乎领悟得更深了一层。
经此一事,老猫的威信再次遭受重创。而张默在那些沉默的犯人眼中,形象似乎又微妙了一些。他不仅是有点“邪门”、能惊动疯狗的人,更是一个能用脑子、在规则内保护自己甚至反击的人。
一种无声的尊敬,开始取代单纯的畏惧。
然而,张默心中没有丝毫得意。他知道,和老猫的梁子结得更深了。对方就像一条被打痛的毒蛇,只会更加怨恨,更加隐蔽地等待时机。
而疯狗那头真正的猛虎,依旧在旁冷眼睥睨。
他脚下的路,依旧布满荆棘。
墙上的刻痕,无声地增加。
第97天。
他在学习规则,利用规则,但内心深处,他对这冰冷的一切,只有更深的警惕。
(第十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