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四十年十月，台北。
参谋本部大楼里，老旧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起来的风都是热的，混着旧纸张和油墨的味道，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
郑耀先坐在办公桌前，指尖划过一份刚送来的物资清单，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橡胶艇、压缩干粮、野战医疗包数量不算大，但种类杂得很，这种配置怎么看都不像是常规的岛屿补给。
“有点意思…”他轻声自语，端起已经凉透的茶喝了一口。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看到类似的零散调拨了。就像平静湖面下突然冒起几个水泡，明知道底下有事，却看不清到底藏着什么。
桌上的内部电话突然嗡嗡作响，惊得他指尖一颤。
“郑副主任，厉次长请您马上到小会议室。”电话那头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同寻常的紧迫感。
“这就来。”
放下电话，郑耀先整了整军装领口，确保每一个纽扣都一丝不苟。小会议室…那不是寻常开会的地方。他心里那点不安顿时放大了数倍。
走廊里静得出奇，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推开小会议室厚重的木门，一股烟味扑面而来。
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桌角一盏绿罩台灯亮着，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厉剑锋坐在主位，半边脸藏在黑暗里。旁边是海防司令部的赵参谋长，还有两个面生的便装男子——那挺直的坐姿和锐利的眼神，一看就是保密局的人。
“耀先，坐。”厉剑锋的声音有些沙哑，指了指身边的空位。
郑耀先拉开椅子坐下，能感觉到那几道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停留。
“找你来，是有个特殊情况。”厉剑锋的指关节敲在摊开的东南沿海地图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共军在沿海小动作不断，我们不能总是被动应付。上面有了新的考量。”
赵参谋长接过话头，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是需要一些积极的、主动的举措来打破僵局！要让对面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
一个保密局的人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这就需要各方面的紧密配合。特别是情报支撑，必须绝对准确、及时。”
郑耀先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厉剑锋手边那份蓝色封皮的文件夹——很厚，封面没有任何字样，只有一个用红笔粗粗画出的圆圈。
“卑职明白。”他声音平稳，“机要办公室一定全力配合，确保情报渠道畅通。”
厉剑锋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个蓝色文件夹上敲打着：“具体的战略构想还在完善。目前需要你先协调，把近期所有关于共军闽浙粤沿海的兵力调动、港口设施、还有可能适合登陆地点的水文气象资料，全部整理出来，单独归档，列为最高机密。”
“适合登陆地点”这几个字像针一样扎进郑耀先的耳朵里。他感觉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但声音依旧听不出波澜：“是，我回去立刻安排。调阅权限…”
“权限只限于你本人，和我指定的极少数人。”厉剑锋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相关资料全部用‘特级’密档袋封装，直接送交我这里，或者…”他瞥了一眼保密局的人，“送交指定的保密联络点。”
“明白。”
会议很短，布置完任务就散了。郑耀先起身时，眼角余光瞥见厉剑锋把那个蓝色文件夹锁进随身密码箱。“咔哒”一声轻响，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刺耳。
回到办公室，关上门，郑耀先后背抵着冰凉的门板，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手心全是冷汗。
“积极的举措”、“适合登陆地点”、“最高机密”…这些词在他脑子里打转，拼凑出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可能性——上面那些人，居然还在做反攻大陆的梦！而且这次，似乎不只是空喊口号…
那个蓝色文件夹里，到底装着什么？是初步设想，还是已经成型的作战方案？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站岗的士兵。烈日下，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显得有些虚幻。如果真有什么计划，规模会有多大？目标在哪里？这些问题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必须弄清楚！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这不再是零散的情报，而是可能改变台海局势的核心机密！
可该怎么入手？厉剑锋把东西看得那么紧，保密局的人像猎犬一样盯着。直接接触就是自寻死路。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合情合理、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的机会。
接下来几天，郑耀先严格按照指示整理着沿海情报。他做得极其细致，甚至主动补充了一些厉剑锋没要求的数据。他要让自己看起来完全投入这个“新任务”，像个急于为“宏大战略”贡献力量的忠臣。
这个策略似乎起了作用。厉剑锋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赞许。有一次，厉剑锋甚至无意中说了一句：“耀先，好好干。将来真正的大动作展开，你这里是关键的一环。”
“真正的大动作…”郑耀先心里默念着，脸上适时露出受到鼓舞的神情：“卑职定当竭尽全力！”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厉剑锋的信任，是他接近核心的唯一途径。
机会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悄然降临。
厉剑锋要去参加一个临时召集的总统府会议，行色匆匆。他提着密码公文箱走到郑耀先办公室门口，犹豫片刻还是推门进来。
“耀先，这份‘海疆态势’简报，你帮我最终校对一下数据，格式调整得醒目点。我开完会回来要用。”厉剑锋把一份普通文件放在桌上，随即拍了拍密码箱，语气烦躁，“这东西带进总统府太扎眼，先放你保险柜里，替我保管一下。”
郑耀先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血液涌上头顶。他努力控制着面部肌肉，露出恰到好处的郑重表情：“次长放心，保证万无一失。”
他看着厉剑锋把密码箱放进墙角的绿色保险柜，锁好，拔下钥匙。厉剑锋匆匆离去，脚步声渐行渐远。
办公室里只剩下郑耀先一个人。窗外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吵得人心烦意乱。他的目光死死盯在那个紧闭的保险柜上。
那里面，就放着那个蓝色文件夹吗？
“国光计划”，他几乎能肯定就是这个。它像个幽灵徘徊在台北上空，而现在，这个幽灵的一部分就和他隔着一层铁皮。
喉咙发干，他端起凉茶喝了一口，却尝不出任何味道。要不要现在打开？钥匙就在桌上，厉剑锋刚才顺手放在那里的。
风险太大了！厉剑锋随时可能回来。任何一个路过的人，任何一个意外，都可能让他万劫不复。
可是，错过这次，还会有下次吗？
他坐在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也顾不上擦。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能感觉到太阳穴在突突地跳。那个保险柜，像个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潘多拉魔盒。
最终，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紧绷而显得有些僵硬。走到门口，“咔哒”一声轻响，反锁了办公室的门。
转身面向那个绿色保险柜，眼神变得锐利而坚定。
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赴一场生死之约。窗外知了声依旧喧闹，室内空气却凝固如冰。
他向着保险柜，迈出了第一步。
手指触碰到冰冷的金属表面时，他停顿了片刻，侧耳倾听门外的动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打字机声，和着自己如擂鼓的心跳。
从桌上拿起那串钥匙，找到保险柜副钥匙时，他的手很稳，出奇的稳。插入锁孔，轻轻转动，机械结构发出细微的咔嗒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异常清晰。
柜门打开的瞬间，一股陈年纸张和铁锈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那个密码箱就安静地躺在里面，黑色的外壳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
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告诫自己。厉剑锋刚离开不久，随时可能因为忘带什么东西而折返。太冒险了。
但他可以做些别的准备。
他快速扫视保险箱内部，记下密码箱摆放的精确位置和角度。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盒印泥，用镊子夹起一小块，在掌心焐热，均匀地涂在右手食指指尖。
屏住呼吸，他用涂了印泥的指尖，在密码箱的按键上轻轻按了一遍。虽然看不到，但他知道，这会在常用的数字键上留下肉眼难以察觉的痕迹。
接着，他取出一张半透明的描图纸，覆在密码箱表面，用铅笔轻轻拓印箱体的轮廓和锁孔的位置。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有用。
做完这些，他小心地擦干净指尖，把工具收回原处。再次确认一切恢复原状后，他才轻轻关上保险柜门，重新锁好。
回到座位时，他的衬衫后背已经湿了一片。刚才那十分钟，仿佛在刀尖上走了一遭。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一个更安全的时机，等待厉剑锋的行程出现空档，等待夜幕降临…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云层堆积着，预示着今晚可能有一场雷雨。郑耀先坐在昏暗的办公室里，目光再次落在那保险柜上。
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关乎生死。但那个蓝色文件夹里的秘密，值得他冒这个险。
台北的夜晚终于降临，雨点开始敲打窗户。整栋大楼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值班室隐约的灯光。
郑耀先看了眼墙上的钟——晚上八点二十三分。厉剑锋应该不会回来了。
是时候了。
他再次反锁办公室门，从抽屉里取出准备好的工具：一支特制的手电筒，一双手套，还有那串钥匙。
保险柜再次打开。这次，他直接取出了密码箱。
借助手电光，他仔细观察按键。果然，在3、7、9三个数字键上，他看到了淡淡的指纹痕迹——这是他刚才留下的标记，但现在成了他破解密码的线索。
3739？9373？还是7937？他快速在心里排列组合。
第一次尝试，错误。密码箱发出轻微的警告音。
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仔细回想厉剑锋的习惯——这位长官对数字有些迷信，偏好奇数，而且…
突然，他想起厉剑锋办公室的保密电话分机号是397。会不会…
输入3-9-7-3。密码箱发出清脆的“嘀”声，绿灯亮了。
成了！
打开箱子的瞬间，他的手有些发抖。那个蓝色文件夹就躺在最上面，封面依然没有任何标识。
他快速翻看，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里面的内容让他倒吸一口冷气——这确实是一份反攻计划，代号“国光”。虽然还只是初步构想，但已经详细列出了可能的登陆地点、兵力配置预估、后勤保障需求…
更可怕的是，文件里提到了一个代号“珊瑚”的子计划——旨在向大陆派遣潜伏人员，建立所谓的“敌后根据地”。
他来不及细看，立即从内衣袋取出微型相机。每一页都要拍下来，必须快，还要保证清晰度。
快门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轻不可闻，但在他耳中却如同惊雷。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文件上，他赶紧用袖子擦干。
拍到最后一页时，走廊突然传来脚步声！
郑耀先浑身一僵，迅速关闭相机，把文件按原样放回密码箱。合上箱盖的瞬间，脚步声正好从门前经过，渐行渐远。
虚惊一场。他靠在墙上，感觉双腿发软。
不能再待下去了。他把密码箱放回保险柜，仔细检查每一个细节，确保没有任何破绽。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座位，把微型相机藏回暗格。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雷声隆隆。
他知道，今晚拍下的这些胶片，价值连城。
“国光计划”…他在心里默念这个代号。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必须阻止这个疯狂的幻影成为现实。
窗外的闪电划过夜空，瞬间照亮了他坚毅的侧脸。在这场无声的战争中，他又赢得了一局。但前方的路，注定更加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