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日头已添了几分热力,却被紫禁城檐角那层层叠叠的琉璃瓦滤得温软。孔雀蓝与明黄相间的瓦面,将日光折射成细碎的金斑,落在铺着百年青石板的宫道上——那些青砖被岁月磨得温润,缝隙里还嵌着昨夜雨后残留的湿意,偶尔有风掠过宫墙根下的紫藤架,携着一缕清甜的花香,轻轻拂过乾清门外肃立的仪仗。
乾清门早已被打理得纤尘不染,长列銮驾自宫门延伸至御道尽头,最前一乘明黄轿辇尤为夺目。轿顶是整块鎏金打造的九龙戏珠纹样,龙鳞用细如发丝的金线勾勒,在日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轿帘是杭州织造专供的明黄缎面,绣着万字不到头的暗纹,镶着银线滚边,垂落时竟不见半分褶皱。御前侍卫身着山文甲,甲片用冷锻工艺打造,阳光斜照其上,映出连片的银辉,他们手中的旌旗绣着金龙,旗杆底部深深扎在青石缝里,纹丝不动。唯有侍卫甲胄上的铜扣,随着均匀的呼吸轻轻碰撞,发出“叮铃”的脆响,在寂静的宫道上格外清晰,衬得这皇家仪仗愈发庄重。
弘历身着一袭石青色杭绸常服,面料轻薄透气,袖口绣着流云纹——那流云用银线掺着丝线绣就,在光下隐约泛着珠光,走动时流云仿佛真要从袖口飘出。他右手轻轻搭在太后玉辇的紫檀木扶手上,那扶手雕着缠枝莲纹样,涂了三层清漆,光可鉴人。太后披着一件杏色苏绣软缎披风,披风上用淡青色丝线绣着暗纹兰草,柔软得像云朵。她鬓边斜插的金凤点翠步摇,翠羽取自滇南,色泽浓艳如翡翠,赤金凤底座上嵌着数十颗碎钻,随着她点头的动作,步摇轻轻晃动,碎钻折射出的光点落在弘历手背上。“皇上也快上辇轿吧,宫里还有嘉妃和顺嫔,没什么不放心的。”太后笑着拍了拍弘历的手背,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慈爱,声音温软如浸了蜜的温水。
弘历顺着太后的目光望去,只见第二乘凤辇旁立着的娴贵妃,除了慧贵妃,位份在后宫无人能及。她身着一袭石青色绣金凤凰旗装,凤凰展翅的纹样从肩头延伸至裙摆,尾羽用金线层层叠绣,缀着数十颗米粒大的东珠,走动时东珠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她的旗头是点翠嵌珠的“双喜临门”样式,翠羽铺得匀净,正中嵌着一颗鸽蛋大的正圆东珠,两侧垂着赤金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扫过肩头。娴贵妃身姿挺拔,左手轻轻按在腰间的暖玉扣上——那玉扣是和田籽料,颜色温润如蜜蜡,右手自然垂落,指尖轻轻碰着凤辇的鎏金扶手。她的眼神平静无波,望着銮驾的方向时,嘴角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既无争宠的急切,也无失势的局促,唯有身居高位的沉稳与从容。其余妃嫔如纯妃、愉嫔等,皆站在娴贵妃身后,裙摆拂过青石板时带起细微的窸窣声,相较之下,倒显得多了几分拘谨。
几位皇子穿着宝蓝色杭绸骑射装,衣摆侧边开着衩,方便走动,领口绣着暗纹麒麟。年纪稍长的永璋正牵着妹妹--璟妍的手,小公主穿着粉色绣桃花的衣服,裙摆下露出一双红色软底鞋,小手紧紧攥着永璋的衣角,一双杏眼睁得溜圆,好奇地盯着侍卫手中的旌旗,时不时踮起脚尖,想看清旗面上的字。这浩浩荡荡的队伍,像一幅晕染开的工笔画,每一处细节都透着天家的雍容,连空气里都飘着几分热闹的暖意。
与乾清门的热闹截然不同,后宫深处的几处宫殿,却浸在各自的清冷里。咸福宫内,高曦月斜倚在一张酸枝木软榻上,榻上铺着一张关外进来的白狐皮褥,狐毛蓬松柔软,将她苍白的脸颊衬得愈发透明。高曦月的身体越发的不好,即使在夏日也感到寒冷。软榻一侧的小几上,放着一只银质药碗,碗沿刻着青莲纹,热气袅袅升起,带着杏仁与甘草混合的药味。她想抬手拂去额前垂落的碎发,手腕却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指尖苍白得没有血色,连动一下都带着虚浮的颤抖。贴身宫女茉心连忙上前,用自己温热的手轻轻扶住她的手腕,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主子,太医说您得静养,今日皇上和娴贵妃娘娘她们去圆明园,您……您身子要紧,别太挂心。”高曦月缓缓闭上眼,喉间溢出一声轻咳,咳得肩膀微微发颤。她睁开眼时,目光落在窗外——咸福宫的庭院里种着一棵老槐树,叶子被日头晒得蔫蔫的,风穿过回廊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在替她惋惜。那里本该有她的位置,如今却只剩满院寂静,连药碗里的热气,都散得格外快。
景阳宫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嘉妃金玉妍身着一袭石榴红云锦旗装,云锦的底色里透着几分橘色,在光下泛着华贵的光泽,旗面上绣着缠枝海棠,花瓣用粉线与红线晕染,显得立体鲜活。她由贴身宫女扶着,右手轻轻覆在微隆的小腹上,指尖轻轻摩挲着锦缎面料,仿佛在感受腹中胎儿的动静。景阳宫的庭院里种着几棵石榴树,枝头已结出青绿色的小石榴,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的裙摆上,映出斑驳的光影。金玉妍望着乾清门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眼底的矜贵藏都藏不住——她想着,待秋日生产,若是能诞下一位皇子,若是能借着太后的喜爱,再往上争一争位份,到时候这景阳宫,也能添几分热闹。她的步伐从容,每一步都走得稳当,连裙摆晃动的幅度,都透着恰到好处的优雅。
启祥宫的慎贵人阿箬,则显得局促许多。她穿着一袭月白色细棉旗装,面料朴素,没有繁复的花纹,只在领口绣着一圈浅灰色兰草。她的旗头简单,只插着一支银质梅花簪,簪头的梅花没有嵌宝,唯有花瓣边缘被打磨得光滑。阿箬由宫女扶着,脚步迈得极小,眼睛紧紧盯着脚下的石阶,生怕踩空半步。她能有今日的身孕,本就带着几分侥幸——从前不过是娴贵妃宫里的侍女,如今虽得了贵人位份,却在后宫里没什么根基。她轻轻护着小腹,心里只盼着能安稳等到生产,若是能诞下孩子,或许能求皇上赐个更高的位份,也好让她在这后宫里站稳脚跟。启祥宫的院子不大,只在墙角放着几盆月季,花开得不算艳丽,倒像极了她此刻的处境,平凡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期盼。
宫门口的气氛,却透着几分微妙的紧张。顺嫔站在最前排,身着一袭绛紫色妆花缎旗装,旗面上绣着盛开的海棠花,花瓣用紫线与粉线层层叠绣,花蕊处缀着米粒大的金珠,在光下隐约闪着光。她的旗头两侧,各插着一支赤金嵌红宝石发簪,红宝石是上等的鸽血红,嵌在赤金底座里,周围缀着碎金珠,阳光照在红宝石上,折射出刺眼的红光,竟比身后的妃嫔们多了几分耀眼。
顺嫔身后站着的,多是位份较低的答应与常在。有的穿着浅粉色旗装,手里攥着素色帕子,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悄悄用眼角余光打量顺嫔;有的则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连大气都不敢喘,头发上的银钗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声响。顺嫔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先是落在不远处的恭常在身上——恭常在满军旗乌雅氏出身。她穿着水绿色旗装,旗面上绣着小朵荷花,手指无意识地扯着帕子,嘴角微微下垂,眼神望着銮驾的方向,满是不甘。顺嫔的目光又移到另一侧的玫常在身上,玫常在曾经也是宠妃,却因为失子,失宠于弘历。玫常在的眼神里满是对銮驾的向往,却只是紧紧抿着唇,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自己的心思被人看穿。
銮驾缓缓启动时,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由近及远,渐渐变得模糊。明黄色的轿顶先是鎏金九龙纹看不清,再是轿身被宫墙挡住,最后只剩一点明黄,消失在宫墙的拐角处。顺嫔一直挺直的脊背,在这一刻悄悄放松了些,肩膀微微下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海棠花纹——锦缎的纹理凸起,触感清晰,让她想起方才皇上临行前的嘱咐。当时她屈膝行礼,皇上的声音温和却带着威严:“朕与太后去圆明园期间,后宫琐事,便暂由你打理。”这句话像一颗定心丸,让她心里的躁动渐渐沉淀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意。她忽然觉得,去不去圆明园其实无关紧要——圆明园有皇上的陪伴,可这紫禁城的后宫,此刻却尽在她的眼底。
等到銮驾的影子彻底消失,顺嫔才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身后的妃嫔们。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的发簪,手指轻轻捏着赤金底座,将微微歪斜的发簪调整到最合适的角度。她的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天气也热了,日头晒得慌,众位妹妹们还是早些回宫歇着吧。往后宫里有什么事,无论是份例调配,还是各宫琐事,直接到储秀宫来找本宫就是。”
话音落下,身后的妃嫔们连忙俯身行礼,膝盖弯到九十度,动作整齐划一,声音却带着几分参差不齐的恭敬:“是,顺嫔娘娘。”恭常在低头时,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红,指甲悄悄掐着手心,却还是乖乖地跟着众人屈膝。
顺嫔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们一眼,目光在每个人脸上都停留了片刻——那眼神里没有敌意,却带着一种掌控者的审视,像在清点属于自己的“物件”。她轻轻扬起下巴,转身时,绛紫色的裙摆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带起一缕微风。她穿着花盆底鞋,鞋跟敲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的声响,节奏均匀,透着几分得意。
走在回储秀宫的路上,顺嫔忍不住抬手摸了摸旗头上的红宝石。宝石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与手心的温热形成鲜明对比,让她更加清醒。她想起从前自己刚入宫时,不过是个贵人,穿着浅粉色旗装,旗头只有简单的绒花,见到高位妃嫔时,要远远地跪迎,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而如今,她站在宫门口,能让众人对自己俯首帖耳,连“后宫之主”的滋味都能尝得几分。风穿过回廊,带着储秀宫庭院里的栀子花香——那栀子花是她特意让人种的,开得正盛,香气浓郁却不腻人。顺嫔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心里暗暗想着:今日只是暂理琐事,往后日子还长,总有一天,这后宫的凤印,会真正握在她的手里。她的脚步愈发稳健,花盆底鞋敲在青石板上的声响,在寂静的宫道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在为她的野心,敲打着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