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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舟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综合规划处的办公室里，时间仿佛被抽干了空气，凝固成一块沉重而透明的琥珀。
所有人都被封存在这块琥珀里，维持着各自错愕的姿态。
“哐当。”
刘庆手里的保温杯，终于没拿稳，掉在了地上。杯盖弹开，几片枸杞和茶叶伴着热水滚了出来，像一群受惊的蝌蚪。
这声脆响，如同砸破琥珀的锤子。
办公室里瞬间活了过来，却不是恢复常态，而是像一锅烧开了的水，从寂静的锅底，猛地冒出无数混乱的气泡。
“他……他刚才说什么？”一个年轻同事结结巴巴地问，眼神里全是梦游般的迷茫，“去财政厅……签字？”
“拿一张封面去签字？”另一个声音尖锐地补充道，充满了荒诞感，“签什么字？签‘这份报告我做不出来’的投降书吗？”
“疯了，真是疯了……”
“这下完蛋了，财政厅那帮人本来就看我们不顺眼，这么去不是送死吗？明天我们全处都得跟着挨批！”
议论声、叹息声、键盘被胡乱敲响的声音，交织成一片恐慌的交响乐。这个刚刚空降的年轻人，用一种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方式，在点燃他新官上任第一把火的时候，顺便把整个屋子也给引燃了。
刘庆没有理会这些乱糟糟的声音。他死死地盯着门口的方向，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塞进了一台搅拌机，愤怒、困惑、不安、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被搅成了一团浆糊。
他想不通。
他设想过林舟的一百种反应：焦头烂额地熬夜，低声下气地求援，甚至色厉内荏地甩锅……他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拿着一张白纸封面，去财政厅签字？
这是什么路数？这是在挑衅！这是在用一种近乎自杀的方式，向财政厅，向所有看他笑话的人，进行最狂妄的挑衅！
一个念头突然击中了他：这小子，是不是根本就没想过要完成报告？他是在破罐子破摔，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把事情闹大，闹到孙主任那里去，然后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被刁难、被排挤的受害者形象？
对！一定是这样！
想通了这一层，刘庆心里的恐慌顿时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冰冷的狞笑。
年轻人，还是太嫩了。你以为把水搅浑就能脱身？官场上，最忌讳的就是这种不按规矩出牌的愣头青。你这么一闹，就算孙主任想保你，也保不住了。财政厅的脸面，比你一个代理负责人的前途，要金贵得多。
他缓缓直起身，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掌控全局的沉稳。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盖过了所有的杂音。
“都慌什么！天塌不下来！”刘庆沉声喝道，“做好自己手头的工作！林副组-长年轻有魄力，说不定有什么我们想不到的高招呢？”
他嘴上说着“高招”，语气里的讥讽谁都听得出来。他就是要稳住所有人，然后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等着看林舟是如何头破血流地被从财政厅的大门里扔出来。
他施施然走回自己的座位，端起另一个茶杯，吹了吹热气，眼角的余光却瞥向了处里的“八卦女王”王丽。
王丽此刻的状态很奇特。她没有参与同事们的议论，而是呆呆地坐在那里，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林舟给她的信封，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桌上的电话。她的脸上，一半是儿子上学有望的狂喜，另一半，则是对林舟那神鬼莫测手段的深深敬畏。
她现在是船上的人了，一艘看起来马上就要撞上冰山的船。
刘庆的目光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她立刻低下头，假装整理文件。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每个人都心不在焉，竖着耳朵，捕捉着走廊里的任何一丝动静，仿佛在等待一声惊雷。
……
省委大院里的梧桐树，叶子已经染上了秋天的金边。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水泥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舟走在路上，步履平稳，不疾不徐。
那张空白的报告封面被他卷成一个纸筒，握在手里，像一根指挥棒。
他没有去想综合规划处里那些人的表情，也没有去担心刘庆会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此刻，他的脑海中，因果沙盘正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缓缓旋转着。
沙盘的中央，一个立体的人形模型被放大，正是他此行的目标。
【姓名：张建国】
【职位：省财政厅-预算处-副处长】
【核心诉-求：1.维持“铁面无私”人设，避免担责；2.安抚好夫人，维持家庭和谐。】
【当前状态：烦躁（60%），困惑（30%），期待（10%）。】
【关联因果线（高亮）：其妻王秀娥（省越剧团团长助理）刚刚通过电话，告知已拿到沈月华封箱演出的绝版贵宾票，并强调赠票人是“省发改委一位非常懂事、非常孝顺的年轻领导”。】
【弱点分析：极度“惧内”。其妻王秀娥性格强势，在家庭事务中拥有一票否决权。张建国在单位说一不二，回家后言听计从。】
沙盘上，一条原本代表着“敌意”的红色因果线，此刻正被另一条代表着“人情”的淡金色丝线，一圈一圈地缠绕、覆盖。红色在减弱，金色在增强。
林舟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他知道，自己这步棋，走对了。
对付张建国这种人，谈公事是最低效的方式。他那“铁面无私”的人设，就是一层坚硬的盔甲，任何从公事角度出发的请求，都会被这层盔甲弹开。你想跟他讲道理，他跟你讲规矩；你想跟他讲困难，他跟你讲原则。
要破他的防，就不能从正面进攻。
必须找到那层盔甲上，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缝隙。
而那道缝隙，就是他那位爱听戏的夫人。
林舟甚至可以在沙盘中清晰地推演出接下来半小时内，张建国办公室里可能发生的场景。
【推演场景一：林舟直接谈报告。】
画面中，张建国板着脸，指着空白的封面，厉声斥责：“胡闹！你们发改委就是这么工作的吗？把财政厅当成什么地方了？拿回去！明天中午之前，看不到完整的报告，我亲自给孙主任打电话！”
【结果：任务失败，关系恶化。】
【推演场景二：林舟先提戏票，再谈报告。】
画面中，张建国先是有些意外和尴尬，但很快警惕起来，义正言辞地拒绝：“一码归一码，工作上的事，不要扯别的。报告不合格，谁来说情都没用。”
【结果：任务失败，对方好感度微弱提升，但原则未动摇。】
林舟在脑海中摇了摇头。都不对。
真正的棋手，不会把自己的意图暴露在第一步。
他要做的，不是去“求”他签字，而是要让他“主动”来问报告的事。他要把自己从一个求人办事的下级，变成一个手握对方“刚需”的施恩者。
而这个“刚需”，就是让他夫人开心的能力。
他走到财政厅大楼门口，正准备进去，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来电显示是刘庆。
林舟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接起电话，语气平静无波。
“喂，刘处。”
“哎，林副组长！”电话那头，刘庆的声音充满了刻意的、夸张的关切，“您到财政厅了吗？事情……还顺利吧？用不用我这边再准备些什么材料给您送过去？”
他这是在试探，在等着听自己求援或者诉苦。
林舟笑了笑，用一种轻松的、仿佛在谈论天气的口吻说道：“刚到楼下。挺顺利的，张副处长人很热情，我们聊得很好。”
电话那头，猛地一窒。
刘庆的呼吸都停了半拍。
聊……聊得很好？热情？他是在说那个见了谁都像欠他八百万的“黑脸张”？
“啊？是……是吗？那就好，那就好……”刘庆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生了锈的齿轮在转动。
“嗯，张副处长说，他夫人特别喜欢越剧，我们正聊沈月华老师呢。”林舟继续不紧不慢地火上浇油。
“……”
电话那头，彻底没了声音。如果不是还能听到微弱的电流声，林舟几乎以为对方已经挂了。
他能想象得到，此刻在综合规划处的办公室里，刘庆那张脸，会是怎样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先不说了，刘处，我先进去了。”
林舟挂断电话，将手机放回口袋，迈步走进了财政厅那扇冰冷厚重的玻璃门。
大厅里铺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穿着制服的保安目光锐利，空气里都飘着一股属于数字和规则的严肃味道。
他没有直接去预算处，而是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拿出手机，好整以暇地开始浏览新闻，仿佛一个在等待朋友的访客。
他在等。
等那两张戏票，完成它最后的发酵。
果然，不到五分钟，他的手机再次响起。
这一次，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林舟看了一眼号码段，是财政厅的。
他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带威严，却又努力想表现出几分热络的中年男人声音。
“喂，请问……是发改委的小林同志吗？”
林舟站起身，看着窗外，声音不卑不亢。
“张处长，您好，我是林舟。”
电话那头明显松了口气，声音里的热情又多了几分：“哎呀，小林同志，你现在在哪儿呢？我听我们家那口子说，你帮了个大忙……你看看，太客气了，太客气了！你人还在我们财政厅大楼里？”
“是的张处长，我刚办完点私事，正准备回去。”林舟答道。
“别别别！”张建国立刻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急切，“来都来了，上楼来坐坐嘛！喝杯茶！我办公室在302，你上来，我等你！”
说完，不等林舟回答，对方便“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林舟放下手机，脸上露出了计划通盘的微笑。
鱼，上钩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将那卷空白的报告封面，不紧不慢地塞进了自己的公文包里，然后才迈开脚步，朝电梯走去。
他知道，从现在开始，主动权，已经完全掌握在了他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