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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个亿。”
三个字,像三颗沉甸甸的铅球,砸在会议室的红木长桌上,荡开一片死寂的涟漪。
空气凝固了,连赵文德脸上那热情的笑容都僵在了嘴角,仿佛一尊上了釉彩却还没来得及烧制的陶俑,透着一股滑稽的僵硬。
刘三很满意这种效果。他喜欢这种用金钱就能扼住对方咽喉的感觉,喜欢看这些自以为是的省城干部,在他开出的价码面前,露出震惊、为难、最终不得不屈服的表情。这比他在赌场里一把推上所有筹码还要刺激。
他靠在椅背上,用一种欣赏艺术品的目光,打量着林舟团队的每一个人。
那个穿得人模狗样的年轻人,果然第一个绷不住了。
“噗——”
李瑞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没忍住,笑出了声。那笑声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刺耳。他笑得前仰后合,一边笑一边摆手,眼泪都快出来了。
“刘总,赵县长,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人笑点低。”李瑞好不容易止住笑,揉着笑得发酸的脸颊,一脸“真诚”地道歉,“十个亿……刘总您真会开玩笑。您知道十个亿现金,堆起来有多高吗?能把这间会议室填满了。我们发改委一年的办公经费,可能都凑不出您这一个零头。您这是要我们的命啊,不,是把我们整个单位卖了,都凑不齐这笔钱。”
他的话半真半假,语气里充满了小职员见到天文数字时的那种荒诞感和无力感,将一个被贫穷限制了想象力的省城干部,演绎得活灵活现。
刘三的脸色沉了下来,李瑞的笑声在他听来,就是一种赤裸裸的嘲讽。
“我没跟你开玩笑!”他重重地一拍桌子,茶杯里的水都溅了出来,“我这块地,就是金山!你们想要,就得拿出金山的价钱!没钱?没钱就滚蛋!别在这儿耽误老子时间!”
赵文德见状,立刻出来打圆场,只是那话语,句句都偏向着刘三。
“哎,李同志,话不能这么说嘛。”他清了清嗓子,官腔十足,“市场经济,讲究的就是一个你情我愿。刘总为了整合这片土地,投入了巨大的心血和成本,我们不能只看现在的市场价,更要考虑到刘总放弃的‘未来可预期收益’嘛!这是对我们本土企业家的尊重和保护!林组长,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的林舟身上。
林舟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极有规律的“嗒、嗒”声,像一台正在倒计时的节拍器。
他没有理会赵文德抛来的话头,甚至没有看刘三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李瑞身上。
“李瑞,”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让会议室里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把我们的预算报告,给赵县长和刘总过目一下。”
李瑞愣了一下,随即心领神会。他从自己那个破旧的公文包里,翻了半天,才找出一份打印好的文件,纸张的边角都有些卷了。他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嘴里还小声嘀咕着:“省着点看啊,这都是用我们自己掏钱买的A4纸打印的……”
赵文德接过那份所谓的“预算报告”,只看了一眼,眉头就拧成了一个疙瘩。
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各种开销明细,从差旅费、住宿费,到办公用品采购费,每一笔都精确到分。而最下面那个用红色字体标注的总预算,只有一个寒酸的六位数。
这哪里是什么项目预算,分明就是一个穷酸考察团的“经费申请表”!
“林组长,你这是什么意思?”赵文德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没什么意思。”林舟终于坐直了身体,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反射出一道冰冷的光,“只是想让赵县长和刘总明白,我们确实很穷。十个亿,对我们来说是个遥不可及的数字。”
刘三冷笑一声:“既然知道穷,还谈什么项目?回家抱孩子去吧!”
“不过……”林舟话锋一转,目光终于第一次,正视着刘三,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虽然我们买不起刘总的地,但今天来,还是想跟刘总谈一笔生意。谈谈另外一个价格。”
刘三和赵文德都愣住了。
这算什么?服软了?还是想用别的什么空头支票来忽悠人?
“什么价格?”刘三下意识地问。
林舟没有回答。他只是转头,对一直沉默不语的苏晓点了点头。
苏晓会意,从自己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便携式投影仪,熟练地连接好电源,对准了会议室墙壁上那块白色的幕布。
“嗡”的一声轻响,投影仪亮起。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赵文德和刘三都感到了强烈的不安。谈判桌上,没人会用这种方式谈生意。
赵文德刚想开口喝止,幕布上已经出现了一行清晰的黑体大字。
《关于红山县宏业建筑公司承建水库加固工程发生坍塌事故的调查报告(初稿)》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标注着时间:三年前。
轰!
这行字,像一道惊雷,在刘三的脑子里炸响。他脸上那副志在必得的嚣张表情,瞬间凝固、碎裂,然后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煞白。他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洒了一手,他却浑然不觉。
赵文德的瞳孔,也在那一瞬间急剧收缩。他当然记得这份报告!当年就是他亲自拍板,将这份报告压下,把一场板上钉钉的责任事故,定性为了“意外”。他以为这份东西早已化为纸浆,没想到,今天会以这种方式,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林舟!”赵文德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他猛地站起身,指着林舟,“你什么意思!我们今天谈的是投资!是发展!你拿一份陈年旧档出来,是想干什么?!”
林舟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质问,他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了那支小小的录音笔,轻轻放在了桌面上。
“在谈价格之前,我们先听个故事吧。”
他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嘈杂的电流声后,一个带着浓重湘南口音的男人声音,颤抖着,从录音笔里流淌出来,灌满了整个会议室。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我拿了钱,我就跑了……那晚上下着雨,跟张伟掉下去那天一样,我一闭上眼,就看见他浑身是血地站在我床边,问我,问我为什么不说实话……”
是孙广才的声音!
刘三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他想站起来,想去抢那个录音笔,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根本动弹不得。
录音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那水泥,跟豆腐渣一样,钢筋比我的小拇指还细……刘三那个狗日的,他跟我们说,谁敢乱说话,就不是掉下去一个人那么简单了,是全家都得掉下去……”
“假的!这是伪造的!是诽谤!”刘三终于嘶吼出来,声音却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听起来像一只被踩住了脖子的公鸡。
林舟没有理他,只是平静地按了下一个文件。
另一个更加尖利、带着川渝口音的声音响了起来,充满了市侩和算计。
“……对,我看见了,就是他!刘三的表弟,那个监工,亲手把不合格的水泥倒进去的!刘三当时就在旁边抽烟看着,他还笑……”
如果说第一段录音是重锤,那这第二段,就是一把捅进心脏后,还狠狠搅动了一圈的匕首!
“啊——!”
刘三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怪叫,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像一滩烂泥,从椅子上滑了下去,瘫软在地。他那件亮闪闪的丝绸衬衫被冷汗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脖子上的大金链子随着他剧烈的喘息而上下起伏,像一条濒死的金鱼。
录音播放完毕。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投影仪风扇的嗡鸣声,和刘三倒在地上那粗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一旁的县长老赵,脸色比死人还要难看。他呆呆地坐着,目光空洞地看着墙上的幕布,又看看地上的刘三,最后落到林舟那张平静得可怕的脸上。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这不是简单的举报,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精准的、致命的狙杀。
从那份被他亲手压下的报告,到两个远走他乡的证人,对方掌握的,是一条完整的、无懈可击的证据链。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掌控全局的猎人,却没想到,从一开始,自己和刘三,就已经是对方网里的鱼。
而林舟,这个在他看来乳臭未干、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此刻,就是那个手握屠刀的行刑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