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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挂断,办公室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李瑞伸长的脖子还僵在半空,嘴巴微张,像一只看到了啄木鸟在电线杆上啄洞的土拨鼠,满脸都是费解。他花了整整三秒钟才处理完刚才听到的信息,然后一个箭步冲到林舟面前。
“林哥!你……你这是干什么?”他压低了声音,但音调因为激动而有些尖利,“你给孙主任秘书打电话,不是告赵明的状,而是要去重点项目督办会上,汇报‘优化流程’?这……这不是告御状吗?可你告的不是某个人,是咱们整个发改委的办事效率啊!”
李瑞急得原地转了两圈,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这下好了,赵明那种老油条没得罪,你把办公室、财务处、后勤处……所有能卡我们脖子的人全给得罪了!他们会觉得你在指桑骂槐,说他们都是懒汉,以后还不得变着法儿地给我们使绊子?”
林舟看着他焦急的样子,没有解释,只是反问了一句:“那你觉得,我们现在不被使绊子吗?”
一句话,把李瑞给问住了。他张了张嘴,是啊,文件被拖、经费被卡、谣言满天飞,他们已经被各种软钉子扎得像个仙人球了,情况还能坏到哪里去?
“可是……”李瑞还是觉得不妥。
“我不是在告状,我是在解决问题。”林舟的语气很平静,他拿起桌上那份刚刚被财务处驳回的报销单,指了指上面那个“签字领导出差”的潦草字迹,“我们今天遇到的问题,其他重点项目组,尤其是以后新成立的项目组,迟早也会遇到。我只是把它从桌子底下,拿到了台面上。”
苏晓在一旁听着,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明悟。她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开口道:“我明白了。你不是要攻击个人,而是要推动建立一个新规则。在新规则下,所有人的行为都会被量化,那些‘拖’和‘卡’的灰色操作空间,就会被大大压缩。”
“对。”林舟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当一件事成为制度,它就不再是针对某个人的冒犯,而是一种所有人都必须遵守的秩序。”
李瑞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还是觉得这棋下得太险,但看着林舟和苏晓都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他挠了挠头,决定放弃思考,选择执行:“行吧!林哥,你说怎么干!我听你的!”
林舟笑了笑,把那份关于“流程优化”的报告初稿递给苏晓:“细节你来完善,务必做到有理有据,引用的每一条行政法规都要准确无误。”
随后,他又看向李瑞:“你的任务不变,继续去挖数据。赵科长那边,不用再去催了。”
“啊?不催了?那我们的模型……”
“他会把文件送过来的。”林舟的语气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林舟要在孙主任的会上“开炮”的消息,像一阵风,在一下午的时间里,吹遍了省发改委这栋大楼的每一个角落。
茶水间、吸烟区、食堂的饭桌上,到处都是压低了声音的议论。
“听说了吗?综合处新来的那个林博士,要在明天的督办会上提意见,说咱们委里办事效率低。”
“呵,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他以为他是谁?孙主任会听他的?咱们这套流程走了几十年了,是他一个报告就能改的?”
“就是,档案室那些东西,堆得跟山一样,有些还是保密文件,能说找就找出来吗?他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猜啊,这小子在红山县那边得罪了人,被人穿了小鞋,心里不痛快,想闹一闹。结果呢,病急乱投医,把火烧到自己单位来了,蠢啊。”
这些议论,自然也传到了赵明的耳朵里。
彼时,他正坐在自己那间专属的资料室里,慢条斯理地用一把小铜勺,将上好的铁观音拨入他的宝贝紫砂壶。办公室负责车辆调度的副主任,也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徒弟,正绘声绘色地跟他描述着外面的风言风语。
赵明听完,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专注地提起热水壶,用滚烫的沸水冲刷着茶叶。一股浓郁的茶香瞬间弥漫开来。
“师父,您说这小子是不是疯了?他这么一搞,不是明摆着跟所有人过不去吗?”徒弟有些担忧。
赵明将第一泡茶水淋在壶身上,脸上露出一抹洞悉一切的淡笑:“疯不了。他这是被逼急了,想走一步险棋,借孙主任的势来压人。”
他端起小巧的品茗杯,轻轻啜了一口,才慢悠悠地继续说:“但是他算错了一件事。孙主任是什么人?那是从基层一步步爬上来的,最懂机关里的门道,也最烦下面的人不懂规矩、搬弄是非。林舟这封‘万言书’递上去,在孙主任眼里,不是什么改革良策,而是小孩子告状。最好的结果,就是孙主任点点头,说一句‘知道了,会研究的’,然后石沉大海。最坏的结果嘛……”
赵明放下茶杯,用手指在桌上点了点:“孙主任会觉得这个年轻人太浮躁,不堪大用。他这是在拿自己的政治前途开玩笑。”
徒弟恍然大悟:“高!还是师父您看得透!那他要的那份文件……”
“放着。”赵明摆了摆手,靠在椅子上,神态悠闲,“等他明天在会上碰一鼻子灰,自己就会明白,在发改委,光有能力是没用的,得先学会怎么做人。到时候,他自然会客客气气地再来求我。”
夜深了,项目组的办公室里只剩下林舟一个人。
苏晓已经将那份建议报告修改得尽善尽美,每一个措辞都反复推敲,既指出了问题,又给足了各部门面子。
林舟坐在灯下,一遍遍地阅读着报告。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印在他的视网膜上,但他总觉得,还缺点什么。
他闭上眼睛,意识沉入脑海。
沙盘瞬间激活,省委大楼的模型在黑暗中亮起,他将视角聚焦在明天即将召开会议的那间会议室。
【事件:全省重点项目督办工作碰头会】
【决策变量:提交《关于优化委内重点项目资料调阅流程的建议报告》】
【开始推演……】
沙盘之上,时间开始快进。他看到自己走上发言席,言辞恳切地汇报了报告内容。他看到孙主任的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神色,频频点头。
然而,当孙主任询问综合办公室主任的意见时,推演中的画面出现了转折。
那位地中海发型的办公室主任站了起来,满脸堆笑:“孙主任,林舟同志的建议非常有建设性,体现了我们年轻同志的创新精神。但是,档案管理工作兹事体大,特别是很多历史档案,涉及到保密条例,电子化流程需要经过严格的论证和审批。我建议,可以先成立一个跨部门的联合调研小组,用一到两个月的时间,对可行性进行充分的调研,再形成方案上报……”
推演画面中,孙主任略一沉吟,点了点头:“嗯,老刘考虑得周全,那就先调研吧。”
画面定格。沙盘给出了冰冷的推演结果:【失败。问题被拖延,改革建议被官僚流程化解,你的行为将被视为“鲁莽”,在部分领导心中留下负面印象。】
林舟睁开眼,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赵明猜对了一半,官僚系统最擅长的,就是用“研究研究”来化解一切锐气。
他再次闭上眼,启动沙盘。
【回溯推演节点……寻找最优路径……】
沙盘上的数据流疯狂闪烁,无数种可能的决策变量被代入、推演、排除。终于,一条闪烁着微弱金光的路径被筛选了出来。
沙-盘给出了关键提示:【将宏大议题,转化为具体任务。将普遍性问题,聚焦于个体责任。锁定关键人物,施加不可抗拒的“绩效压力”。】
林舟瞬间明白了。
对付淤泥,不能指望一阵风把它吹走,必须用一把精准的铲子,把它从河床里挖出来,放到岸上晒。
他拿起电话,拨给了已经回宿舍休息的苏晓。
电话那头,苏晓的声音带着一丝睡意:“喂,林舟?”
“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报告需要再改一下。”林舟的语速很快,但异常清晰,“把标题换成《关于申请对“红山县新能源产业基地”项目相关档案进行数字化管理试点的方案》。”
“试点方案?”苏晓立刻清醒了。
“对。在方案的最后加上一条:为保证试点工作的专业性与严谨性,参照委内重点专项工作的惯例,建议由委内档案管理经验最为丰富的赵明同志,牵头负责此项试点工作。同时,为确保红山县项目后续招商工作的顺利推进,建议试点工作小组在十五个工作日内,完成首批关键资料的数字化扫描、归档,并搭建起基础的线上查询系统,以作为向全委展示工作成果的样本。”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五秒钟,然后传来了苏晓的一声轻笑,那笑声里,带着一种棋逢对手的快意和一丝丝……同情。
“林舟,你这一招,可真够狠的。”
“我只是在建议一种更高效的工作方式而已。”林舟的嘴角,也勾起了一抹弧度。
第二天上午,九点五十分。
省发改委三楼的小会议室外,走廊里人来人往,各处室的负责人都拿着文件,准备参加孙主任主持的督办会。
赵明也来了,他不是参会人员,只是恰好路过,特意在会议室门口停下脚步,想亲眼看看林舟等会儿垂头丧气的模样。
他看见林舟和李瑞从走廊另一头走来。李瑞的脸上混杂着紧张和一种憋着笑的兴奋,而林舟,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文件夹,步伐沉稳。
两人在会议室门口相遇。
“林博士,要开会啊?”赵明笑呵呵地打了个招呼,眼神里带着长辈看晚辈的宽和,以及一丝不易察异的讥诮。
“是啊,赵科长。”林舟停下脚步,也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干净而纯粹,“正好,有件事想拜托您。”
“哦?什么事?”
林舟扬了扬手里的文件夹:“我们项目组起草了一份关于档案数字化管理的试点方案,等会儿想在会上向孙主任提一下。方案里,我推荐了您来做这个试点项目的负责人。毕竟,整个发改委,没人比您更懂档案管理了。”
赵明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