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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纪委的大楼矗立在城市中轴线的一侧,建筑风格庄重、肃穆,灰色的花岗岩外墙在清晨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这里没有省政府大院门口的车水马龙,只有偶尔进出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过,像融入水中的墨滴。
林舟从车上下来,抬头看了一眼楼顶悬挂的国徽。
马叔没有下车,只摇下车窗,递给他一个公文包:“苏晓丫头熬了一宿弄出来的东西,都在里面了。”
林舟接过公文包,入手沉甸甸的。他点了点头,转身走向那扇需要刷卡和人脸识别才能进入的玻璃门。
门卫的眼神很平静,却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仿佛能看穿来访者衣服下的心跳。走廊里铺着深色的地毯,吸收了所有的脚步声,长长的通道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房门,门牌上只有冰冷的数字。空气里有一种混合了中央空调的干燥和打印纸墨的味道,干净,却也压抑。
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年轻工作人员在电梯口等着他,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是客气地点了下头:“林舟同志,这边请。”
三号谈话室。
房间不大,墙壁是浅米色的,没有任何装饰。一张长条桌,将空间一分为二。桌子的一侧摆着两把椅子,已经坐了两个人。另一侧,孤零零地放着一把椅子,显然是为他准备的。头顶的灯光明亮得有些刺眼,将桌面上几张白纸照得反光。墙角,一个黑色的摄像头,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坐在主位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寸头,面容清瘦,眼角有深刻的纹路,表情严肃,他面前的茶杯里泡着浓茶。旁边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戴着眼镜,面前放着笔记本电脑和记录本,负责记录。
“林舟同志,请坐。”寸头男人开口,声音平直,没什么起伏,“我是省纪委第二纪检监察室的王建国,这位是我的同事,刘洋。”
“王主任,刘科长。”林舟拉开椅子坐下,将公文包放在脚边。
没有倒水,没有客套。王建国直接进入主题。
“今天请你来,是根据规定,就一封关于‘云江省新能源产业引导基金’的实名举报信,向你了解一些情况。希望你能如实说明。”
“一定配合组织调查。”林舟的坐姿很标准,双手平放在桌上。
王建国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落在林舟脸上,似乎想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慌乱。
“举报信里提到,这笔百亿规模的产业引导基金,从你提出方案到国开行获批,前后不到两个月。这个速度,在我们经手的项目里,非常罕见。”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林舟的反应,“你是否利用了非正常的渠道,或者向相关审批部门的领导,做出过某些‘承诺’?”
话问得很直接,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向了最敏感的部位。
林舟的脑海中,沙盘界面自动展开。王建国和刘洋的人物模型浮现出来,数据流清晰地标注着。
【王建国:核心诉-求:完成上级交办的“敲打”任务,在程序上找出瑕疵,形成谈话记录备查。个人动机:对李副省长有知遇之恩,执行命令。】
【刘洋:核心诉求:准确记录,不出差错。个人动机:业务学习,积累经验。】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林舟的表情没有变化,他迎着王建国的目光,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做一次普通的工作汇报。
“王主任,您说的没错,速度确实很快。因为红山县等不了。去年红山县的人均可支配收入,在全省一百多个县区里,排名倒数第三。县里的教师工资,有两个月是打的白条。”
他没有急着辩解,而是先陈述事实与动机。
“至于审批流程,我们严格遵守了《省重点项目审批绿色通道管理办法》的规定。这份办法,是三年前由省政府办公厅下发,张副省长亲自签批的。其中第十七条第三款明确规定,对于涉及‘重大民生’和‘精准扶贫’的项目,在材料齐全的前提下,相关部门应并联审批,限时办结。”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我们提交给国开行的可行性报告和所有附件,一共是三百二十六页,每一个数据都有出处,每一条结论都有论证。国开行前后组织了三轮专家评审会,流程的严谨程度,甚至超过了一般的商业贷款项目。”
王建国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对方没有被他的气场压住,反而不卑不亢,条理清晰,甚至把张副省长签批的文件都搬了出来。这让他准备的下一个问题,显得有些无力。
旁边的刘洋,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好,流程的问题我们暂且不论。”王建国换了个方向,“举报信里还提到,在招商引资过程中,你拒绝了多家本省的优秀企业,比如‘宏光模具’,反而引入了一些外地企业。有人怀疑,这其中是否存在利益输送?”
来了。
林舟放在桌上的手,指节轻轻动了一下。
“王主任,您说的这个问题,恰好是我最担心的,也是我们团队花最多精力去规避的风险。”
他弯下腰,从脚边的公文包里,取出了一份文件。那份文件很厚,用蓝色的封皮精心装订着,封面上印着一行黑体字——《关于红山县新能源产业园入园企业筛选与评估的量化模型及风险内控机制报告》。
他将报告推到桌子中央。
“这是我们制定的企业评估模型。我们没有简单地看企业规模或者名气,而是设置了五个一级指标和三十二个二级指标,包括技术先进性、产业链契合度、财务健康状况、环境影响评估,以及最重要的,带动本地就业的潜力。每一个指标都有明确的评分标准。”
他抬起头,看着一脸错愕的王建国和刘洋。
“您提到的宏光模具,它的得分是67.5分,在所有申请企业里排在中下游。主要失分项在于,它的核心技术依赖进口,且自动化程度过高,能提供的就业岗位非常有限,与我们‘产业扶贫’的初衷不符。而我们最终签约的三家企业,评分都在85分以上。”
林舟的语气依旧平缓,但话里的内容却像一记记重拳。
“这份报告一共九十三页,附录里有所有申请企业的详细评分表和数据来源。如果您和刘科长有时间,我们可以一页一页地过。或者,从您最感兴趣的宏光模具开始?”
“……”
王建国看着桌上那本像字典一样厚的报告,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办过无数案子,见过各种各样的谈话对象。有痛哭流涕的,有抵死不认的,有拍桌子喊冤的,也有故作镇定的。
但他从未见过,有人来纪委谈话,还自己背来一书包“证据”的。
这哪里是来接受调查的?这分明是来开专题讲座的。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审问一个嫌疑人,而是在面对一个准备进行博士论文答辩的学生,而自己,则是那个没怎么预习的答辩评委。
刘洋已经完全停下了打字,他扶了扶眼镜,看着那份报告的眼神,像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宝,甚至有种想当场借阅学习的冲动。
谈话室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王建国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浓茶,试图用苦涩的茶水压下心头的烦躁。他知道,在程序和事实上,已经找不到任何突破口了。
他放缓了语气,换上了一副语重心长的长者姿态。
“林舟同志,你的工作能力和认真态度,我们都看到了。但是,你还年轻,有干劲是好事,可也要注意方式方法。水至清则无鱼,有时候,为了推动工作,一些事情处理得太‘干净’,反而会得罪人,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我们今天请你来,不是为了处罚你,而是提醒你,保护你。明白吗?”
这才是真正的“敲打”。
前面的问题都是铺垫,这句话才是李副省长真正想让他听到的。
林舟的沙盘中,一条红色的因果链清晰地指向了【接受暗示,行事放缓,向李系妥协】的选项,而该选项的最终结局,是红山县项目被各种无形的阻力拖垮,他本人也被边缘化。
林舟身体微微前倾,看着王建国,脸上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
“王主任,太感谢您的提醒了。您说的对,风险防控,重在事前,而非事后。这也是我们团队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他像是受到了启发,顺着王建国的话说了下去。
“所以,我们不单单为红山县这一个项目设计了风控模型。我个人还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就是能不能利用现在的大数据和云计算技术,为我们省所有类似的重大投资项目,都建立一个‘廉政风险智能预警系统’。从项目立项、资金审批到招标采购、工程验收,进行全流程的数据监控。一旦某个环节的参数出现异常,比如审批时间异常缩短、中标企业资质与项目要求偏离度过高,系统就自动报警。这样,就能把您刚才担心的那些‘麻烦’,都消灭在萌芽状态。”
王建国彻底愣住了。
他感觉自己的拳头,打在了一团无比柔软又无比坚韧的棉花上,不仅没伤到对方,反而差点扭了自己手腕。
他本来是想用“水至清则无鱼”的潜规则来敲打林舟,结果对方直接把话题升华到了“构建全省廉政风险预警系统”的战略高度。
这让他怎么接?
说这个想法不好?这是纪委的本职工作。
说这个想法好?那今天的谈话算什么?不是在打自己老板的脸吗?
刘洋看着林舟的眼睛里,已经开始放光了,那是一种技术人员看到绝佳创意时的兴奋。他甚至忍不住插了一句:“林舟同志,您这个设想……技术上是完全可行的!”
王建国瞪了刘洋一眼。
他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
“好了,今天的情况就了解到这里。你可以回去了。”他走到林舟身边,最后补了一句,声音压得很低,“年轻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便拉开门,走了出去。
林舟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对着还愣在原地的刘洋,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走出了谈话室。
走廊里依旧安静,但当他再次踏入阳光下时,感觉空气都变得不一样了。
他坐进马叔的车里,没有说话。
马叔也什么都没问,只是发动了汽车。
“去哪儿?”
“纪委,研究室。”林舟看着后视镜里越来越远的纪委大楼,语气平静,“王主任送了我一份‘礼’,我得赶紧把‘回礼’送过去。”
马叔笑了,一脚油门,车子汇入了车流。
就在这时,林舟的私人手机响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是个陌生的号码,区号显示是010。
京城。
他按下接听键。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吐字清晰、干练沉稳的女性声音。
“您好,请问是林舟同志吗?”
“我是。”
“这里是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政策研究室。我们看到了您提交的,关于‘欠发达地区产业引导基金与金融精准扶贫联动机制’的创新试点报告。主任对这个课题很感兴趣,希望您能在下周,来京城一趟,做一次专题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