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将军府那压不住的喧嚣和人心惶惶不同,位于朱雀大街尽头的七皇子府,常年笼罩在一种近乎凝固的死寂之中。
府邸的黑漆大门终日紧闭,门口连石狮子都仿佛比别家的更添几分肃杀。府内见不到几个闲逛的下人,只有巡逻的护卫迈着整齐划一的步子,皮靴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哒、哒”声,那是这座府邸里唯一清晰的声响。
风吹过庭院里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松柏,针叶间不发出半点声音,仿佛连风都懂得在此地收敛行迹。
一道黑影,如同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无声无息地掠过高墙,穿过回廊,最终在一间素雅的书房外停下。影子的主人单膝跪地,身形与廊下的阴影融为一体,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书房的窗户开着,能看到里面的景象。
没有金碧辉煌的陈设,只有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空气中弥漫着旧书与墨锭混合的、清冷干燥的气味。
窗边,一个身着玄色衣袍的年轻男子正坐在轮椅上,低头专注地看着膝上的一方棋盘。他一手执黑,一手执白,自己与自己对弈。
男子的侧脸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唇色却有些过分的淡,显出几分病气。阳光透过窗棂,在他鸦羽般的长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他那张本就俊美得过分的脸,更添了几分不真实的脆弱感。
他就是当今圣上最不待见的儿子,那个传说中十二岁坠马断腿,从此性情大变、暴戾嗜血的七皇子,萧夜澜。
他捻起一枚白子,手指修长,骨节匀称,只是指尖透着一股久不见日光的苍白。棋子在指间停留了片刻,他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在等待。
廊下的黑影终于开口,声音被压得极低,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却又异常清晰:“殿下。”
萧夜澜没有抬头,目光依旧落在棋盘上,仿佛那纵横交错的棋路,便是他的整个天下。
“说。”一个字,清清冷冷,没什么情绪。
“将军府的消息。”黑影,代号“影一”,言简意赅地开始汇报,“柳惊鸿,将军府嫡女,三日前被其继妹柳如烟推入寒池,险些溺毙。苏醒后,性情大变。”
萧夜澜的手指微微一顿。
影一继续道:“当场卸去恶奴翠玉下巴,手法干净利落,关节复位需寻常大夫三倍力气。次日,以碎瓷划破柳如烟脸颊,分寸精准,只破皮肉,不伤筋骨。”
书房内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萧夜澜落下一子,吃掉了自己的一片黑棋,动作从容不迫。
“嫡母李氏以婚事相逼,其提出两个条件。一,归还其母全部嫁妆。二,柳如烟需亲奉洗脚水赔罪。”影一的语气毫无波澜,像是在背诵一本枯燥的卷宗,“李氏应允。柳如烟当众为其洗脚,受尽屈辱。”
听到“洗脚水”三个字,萧夜澜那双始终盯着棋盘的眼睛,终于抬了起来。他的目光没有落在影一身上,而是投向了窗外那棵姿态虬劲的古松,眼神深邃,辨不清其中意味。
“今日,柳如烟携宫中绣娘前往其院落,借口查看嫁衣,实则挑衅。其婢女春禾‘失手’泼洒冷水,污了嫁衣。”
汇报到这里,影一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
“柳惊鸿夺过一旁的热水壶,将一整壶温水,尽数从柳如烟头顶浇下。”
“噗。”
一声极轻的笑声,从萧夜澜的唇边逸出。
他似乎也觉得有些失态,抬手用指节抵住嘴唇,轻咳了一声,那笑意却从他微微弯起的眼角泄露出来。
影一垂下头,不敢言语。他跟随殿下多年,深知这位主子喜怒无常,上一刻或许还兴致盎然,下一刻便可能翻脸无情。他从未见过殿下对哪家的闺阁内斗,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脸,烫伤了?”萧夜澜放下手,终于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懒洋洋的、猫儿般的兴致。
“回殿下,据探子回报,柳如烟脸上红肿,起了几个水泡。府医诊断,需精心养护,否则……恐有留疤之虞。但水温经过计算,并未沸腾,应不至毁容。”影一将“计算”二字咬得略重。
“计算?”萧夜澜重复着这个词,指尖在轮椅的檀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与他落子的节奏截然不同,“她还会计算水温?”
“是。而后,她以言语震慑泼水的婢女春禾,未曾动手,那婢女便磕头求饶,当场失禁。”
“失禁?”萧夜澜的眉梢轻轻挑了一下,这个词似乎比“热水浇头”更能取悦他。
“是。”
“如今,将军府上下,乃至京中好事者,皆称其为‘疯批’。”影一做出了总结。
书房里再次陷入沉默。
阳光挪移,照在棋盘上,将那些黑白分明的棋子染上了一层暖色。可这暖意,却丝毫无法驱散萧夜澜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寒气。
许久,他才又落下一子,声音听不出喜怒:“一份完整的卷宗,半个时辰后,放到我书桌上。我要知道她从出生到现在,每日吃了什么饭,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影一心中一凛。这种程度的调查,通常只针对敌国的重要人物或是朝中重臣。为了一位即将过门的王妃,还是一个声名狼藉的“疯批”,动用如此大的力气,前所未有。
“是。”他不敢多问,恭声应下。
“还有。”萧夜澜补充道,“查查她生母的来历,以及……那份嫁妆清单。”
“殿下是怀疑……”
“一个被欺凌了十几年的懦弱嫡女,掉进池子里泡了一回,就突然变成了精通人体关节、擅长心理攻防、行事狠辣却又分寸得当的罗刹?”萧夜澜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你信吗?”
影一的头垂得更低了:“属下不信。”
“要么,是池子里有鬼。”萧夜澜捻起最后一枚黑子,轻轻放在棋盘的天元之位,整个棋局瞬间盘活,“要么,是这将军府里,有鬼。”
他看着满盘棋局,黑白交错,厮杀惨烈,最终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一个疯子,掀不起什么风浪。可一个……装疯的人,却有趣得很。”
他挥了挥手,示意影一可以退下。
影一如蒙大赦,身形一闪,便消失在了原地,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房里又只剩下萧夜澜一人。
他没有再看那盘已经终局的棋,而是操控着轮椅,缓缓来到书桌前。桌上,除却文房四宝,还摆着一盆造型奇特的兰花。那兰花叶片边缘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紫色,花苞紧闭,却散发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异香。
他伸出手,苍白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暗紫色的叶片,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肌肤。
“柳惊鸿……”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唇角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扬起。那不是一个温和的笑容,而是一个猎人发现了意料之外的、格外有趣的猎物时,才会露出的、混杂着残忍与兴奋的神情。
将军府?废物嫡女?
不,这分明是一只披着羊皮,却不小心露出了利爪与獠牙的小狐狸。
只是不知道,这只小狐狸的背后,还藏着些什么。
他很期待。
他已经很久没有对一件事情,如此期待过了。
“来人。”他淡淡地开口。
门外立刻有侍从应声而入:“殿下有何吩咐?”
“去内务府传个话。”萧夜澜的目光落在窗外,声音轻快了几分,“就说本王的王妃三天后大婚,本王甚是欢喜,想亲自为王妃准备一份新婚贺礼。”
侍从躬身听着。
萧夜澜转过头,脸上的笑容扩大,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光芒。
“让他们送一套最好的金丝软甲来,要尺寸最小的那种。”他顿了顿,补充道,“再备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一并送到将军府。就说……是本王送给爱妃的,一份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