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烛火燃了一夜，直至窗外透出熹微的晨光，将那漫天飞舞的雪花映照得清晰可见，萧明玥才缓缓放下手中的朱笔。她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脸上并无多少彻夜未眠的憔悴，反而因心绪的沉淀，目光越发清明锐利。
案几上，除了处理完毕的宫务册子，还多了一本她亲手誊写的小折子，上面罗列着她入主永寿宫、协理六宫以来，所经手的几项主要事务的概要，以及……她自愿请辞部分权力的陈述。
“晚翠，”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熬夜后的沙哑，却异常平稳，“更衣，本宫要去乾清宫面圣。”
晚翠依言上前，为她换上庄重而不失雅致的宫装，目光掠过那本墨迹已干的小折子时，心头微微一紧，却什么也没问。她深知主子的每一个决定，都必有深意。
风雪未停，只是较昨夜小了些。轿辇行在清扫出通道的宫道上，轱辘声被积雪吸收，显得有些沉闷。萧明玥端坐轿中，指尖拢在袖内的暖炉上，感受着那一点微薄的热意，神情平静无波。
乾清宫前，当值的太监见是她，连忙躬身行礼，不敢有丝毫怠慢。通报之后，李德全亲自迎了出来，脸上堆着惯常的、看不出深浅的笑意。
“皇贵妃娘娘金安，皇上刚用完早膳，正在暖阁里歇着呢，您请。”李德全侧身引路，目光飞快地从萧明玥沉静的脸上扫过，心中暗自揣度着她此番前来的意图。昨夜风雪中的密谈，他虽不知具体，却也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暖阁内，炭火温暖，龙涎香的气息淡淡弥漫。雍帝正倚在榻上翻看着一本闲书，见萧明玥进来，放下书，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爱妃来了，这般早，可是有事？”
他的态度与昨夜并无二致，甚至更显温和，但萧明玥却能敏锐地察觉到，那温和之下，审视的目光比往日更深了几分。
萧明玥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并未因这份“温和”而有丝毫逾越。她垂首，双手将那份小折子高举过顶，声音清晰而柔顺：“臣妾冒昧前来，确有要事禀奏皇上。此乃臣妾昨夜整理的一份陈情，恳请皇上御览。”
雍帝挑了挑眉，示意李德全将折子接过，呈递上来。他展开折子，起初目光只是随意扫过，但很快，便专注起来。折子上半部分，条理清晰地罗列了萧明玥协理六宫后的几项政绩，如缩减用度、整饬宫规、平息了几桩陈年旧怨等，言辞简练，数据确凿，并无自夸之语。然而下半部分，笔锋一转，却变成了恳切的“请罪”与“辞请”。
她写道，自己资历尚浅，蒙皇上信任，委以协理六宫之重担，虽兢兢业业，不敢有片刻懈怠，然终究能力有限，见识浅薄。近日深感宫中事务繁杂，尤以涉及前朝关联、宗室往来等项，非她一个深宫妇人所能妥善权衡处置，恐有负圣恩，亦恐因处置不当而引致非议，有损天家颜面。因此，她恳请皇上，收回她协理“涉及前朝关联及部分重大宫务”之权，只保留管理后宫日常用度、嫔妃份例等内帷琐事之职。
雍帝看完，半晌没有言语。暖阁内静得只能听到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他抬起眼，目光落在依旧跪伏在地的萧明玥身上，她穿着绛紫色的宫装，在那温暖的光线下，身形显得单薄而恭顺。
他自然明白她此举的用意。周御史的弹劾，前朝隐隐的风声，她都知晓了。她这是在以退为进，主动交出最容易招惹是非、也最易触及前朝神经的那部分权力，以此表明心迹——她无意干涉前朝，无意结交外臣，她所有的举动，都在他允许的范围之内，她所求的，仅仅是在这后宫之中生存立足，为他分忧而已。
这份“懂事”，这份“识大体”，恰到好处地熨帖了他心中那点因权势旁落而升起的不豫与猜忌。一个懂得适时收敛锋芒、知道畏惧、明白自身界限的妃嫔，远比一个野心勃勃、试图将手伸得过长的女人，更让人放心。
“爱妃何出此言？”雍帝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他放下折子，虚扶了一下，“起来回话。你协理六宫以来，朕看在眼里，诸事井井有条，比之以往，更显清净祥和，何来‘能力有限’之说？”
萧明玥依言起身，却依旧微垂着眼帘，姿态谦卑：“皇上谬赞，臣妾愧不敢当。宫中清净，全赖皇上威德震慑，皇后娘娘昔日奠定的基础，臣妾不过萧规曹随，循例办事罢了。然，近日臣妾愈感力不从心，尤其想到昨日……竟有御史因臣妾管家之事而弹劾，臣妾心中惶恐万分。臣妾深知，皇上日理万机，不该再因后宫琐事而烦心，更不愿因臣妾之故，使皇上圣明蒙尘。故而思前想后，唯有恳请皇上收回部分权柄，由皇上亲自定夺，或交由更稳妥之人处置，方是稳妥之道。”
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将自身姿态放得极低，既点明了自己是因“管家”而被弹劾的委屈，又充分表达了为君分忧、维护君威的“忠心”，更将“更稳妥之人”的选择权完全交还给了皇帝。
雍帝凝视着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当然知道周御史的弹劾背后有沈家的影子，萧明玥此举，无异于将自身置于一个更安全、也更显弱势的位置，以此来化解对方的攻势。这份敏锐的政治嗅觉和果断的决断力，让他欣赏，也让他心底那丝忌惮悄然滋长。但无论如何，她此刻的选择，符合他的利益，安抚了他的权柄之心。
“爱妃太过自谦了。”雍帝语气缓和下来，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朕既将协理之权交予你，便是信得过你的能力与忠心。外间些许流言蜚语，何足挂齿？朕自有明断。”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片刻后道：“不过……爱妃既然觉得这部分事务繁杂，难以权衡，朕便依你所请。日后，涉及前朝关联、宗室赏赉、大型祭祀筹备等项，仍由朕亲自决断，或交由内务府按旧例办理。至于后宫日常用度、嫔妃份例、宫人调配管教等内帷之事，依旧由你全权负责，朕也省心。”
这结果，正在萧明玥预料之中。她交出了最容易惹祸上身的权力，保留了实际掌控后宫人事、财政的核心权力。看似权力被削弱，实则根基更加稳固，也更不容易被前朝攻讦。
“臣妾，谢皇上体恤！”萧明玥再次跪拜下去，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如释重负。
雍帝亲自起身，将她扶起，握着她的手，感觉到她指尖的微凉，语气更显温和：“爱妃辛苦了。日后安心替朕打理好内帷便是，其余琐事，不必挂心。”他目光扫过窗外，“雪天路滑，李德全，备朕的暖轿，送皇贵妃回宫。”
“奴才遵旨。”李德全连忙应下，心中对这位皇贵妃的敬畏又深了一层。这一手以退为进，玩得实在是漂亮。不仅化解了眼前的危机，更进一步赢得了皇帝的怜惜与信任。
坐在皇帝专属的、温暖舒适的暖轿中，听着轿外风雪声，萧明玥缓缓闭上眼，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退一步，并非怯懦，而是为了看清前路，积蓄力量，等待下一次更凌厉的进攻。皇帝今日收走的权，他日，她会用另一种方式，连本带利地拿回来。
而现在，她需要做的，是牢牢握住手中剩下的权力，将永寿宫和整个后宫内帷，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
暖轿在永寿宫门前停下，萧明玥扶着晚翠的手走下轿辇，抬头望了望依旧阴沉的天空，雪花落在她浓密的睫毛上，瞬间融化。
宫门内，是她的战场，也是她的囚笼。但至少在此刻，她依然是这里唯一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