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畏于“天可汗的雷霆之怒”,蛮族已四五日没有动静。
这日,福海进帐低声汇报道:
“陛下,京城林相密信。”
他递上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
贺归轩拆开,快速浏览。
信中,林宥霆先是例行公事地汇报了后方粮草调度、朝局稳定,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欲言又止的意味。
在信的末尾,他笔锋顿了顿,终于还是写道:
“闻北疆大捷,陛下亲冒矢石,臣……不胜惶恐,亦感振奋。然‘天可汗’之称,或过于惊世骇俗,恐招物议,望陛下慎之。边关苦寒,万望珍重龙体。”
看着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尤其是最后那句带着别扭的关心,贺归轩能想象出他写下这些话时蹙眉的模样。
她将信纸轻轻放在烛火上,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物议?
她如今手握雷霆,军心归附,蛮族胆寒,又岂会在意些许物议?
她站起身,走到帐外。
北地的星空格外璀璨,银河低垂,仿佛触手可及。
军中巡逻的士兵看到她的身影,远远地便停下脚步,无比郑重、无比虔诚地躬身行礼,目光中的狂热几乎要溢出来。
【主人,收到信心情不佳么?您的情绪值+50哦~】
‘一封信而已,有什么好影响我的,我这情绪是高兴引起的!’
“福海,传朕旨意:今夜设庆功酒,犒赏三军!安排好值守人员,其余皆可参与!”
“是,陛下!”福海应声退下去传令。
在夜幕降临时,军营中点燃了冲天的篝火,人人面带笑容。
不同于宫廷宴饮的精致与克制,军营的庆功宴粗犷、热烈,带着劫后余生的放纵与对胜利最直白的宣泄。
巨大的篝火堆噼啪作响,火星子直窜墨蓝色的夜空。
烤全羊的油脂滴落在火中,发出诱人的滋滋声,香气混合着酒气、汗味,弥漫在空气里。
士兵们围坐在一起,用头盔、水囊甚至粗陶碗盛着烈酒,大声说笑,用力捶打着彼此的肩膀,宣泄着压抑太久的情绪,歌唱着不成调却充满力量的战歌。
贺归轩没有端坐于高高搭起的主位。
她依旧穿着那身玄甲,只是卸下了冰冷的肩甲和头盔,墨发随意束在脑后,端着一只与普通将领无异的铜碗,穿行在篝火与人群之间。
所到之处,士兵们无不激动地起身,狂热地注视着她,高呼着“陛下万岁!”、“天可汗!”。
她时而停下脚步,与士兵碰碗,仰头灌下那辛辣的液体;时而接过士兵递来的、烤得焦香流油的羊肉,毫不介意地撕咬;时而驻足聆听某个士兵激动地比划着白天的战斗,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她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帝王,而是与他们一同浴血、一同欢庆的统帅。
这份亲和,比任何封赏都更能点燃军心。
在这片热烈的中心,霍擎云的身影尤为醒目。
他银甲未卸,火光映照下,俊朗的面庞因酒意和兴奋而泛红。
他的目光,几乎如同最忠诚的猎犬,紧紧追随着那道玄甲身影,炽热、专注,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崇拜与誓死追随的决绝。
当贺归轩走到他所在的这堆篝火旁时,霍擎云几乎是立刻站起身,端着酒碗的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陛下!”
他的声音比平时高昂许多,眼中仿佛有星火在燃烧。
“末将敬陛下!落鹰峡一战,陛下运筹帷幄,天威降临,方有此空前大捷!末将……末将能追随陛下麾下,实乃三生有幸!此生,愿为陛下手中利剑,扫平一切顽敌!”
他说得情真意切,仰头便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酒渍顺着他刚毅的下颌滑落,带着一股少年将军特有的飒爽与赤诚。
贺归轩看着他眼中那纯粹而炽烈的光芒,心中亦有一丝触动。
【主人,忠犬小狼狗类型,您要收入后宫么?嘿嘿】
‘……’
她欣赏这柄锋利的剑,也需要这柄剑的忠诚。
她抬手,与他轻轻碰碗,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
“霍将军骁勇,此战先锋破敌,功不可没。朕,亦敬你。”
她也饮尽了碗中酒。
辛辣感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让她觉得无比痛快。
霍擎云看着她饮尽,眼中光芒更盛,几乎要溢出来。
他下意识地想再上前一步,想说些什么,却被旁边另一名将领拉去喝酒,只是目光依旧黏在贺归轩身上,不曾移开半分。
而在这片喧嚣与火光的边缘,一道青色的身影,显得格格不入。
林宥霆不知何时已抵达军营。
他终究还是亲自押送劳军物资前来,正好赶上了这场庆功宴。
他没有穿着官袍,只是一身简单的青色常服,风尘仆仆。
他没有融入任何一堆篝火,只是独自一人,坐在稍远些的一截枯木上,手中亦端着一只酒杯。
他沉默地饮着酒,目光平静地落在远处那被众人环绕、光芒四射的玄甲身影上。
看着她与士兵谈笑风生,看着她与霍擎云碰杯对饮,看着她在那银甲将军毫不掩饰的炽热目光中,坦然接受着崇拜。
他杯中的酒,似乎比北地的风更冷,更涩。
他本该为她的大捷感到高兴,为军心的凝聚感到欣慰。
事实上,在初闻捷报时,他确实心潮澎湃,为她的安危得以缓解而松了口气。
但此刻,亲眼见到这一幕,见到霍擎云那几乎要将人灼伤的眼神,见到她对此似乎并无不适的接纳……
一种莫名的、酸涩的滋味,如同藤蔓般悄悄缠绕上他的心口,越收越紧。
他想起自己当初在朝堂上,是如何激烈反对她御驾亲征,如何以最不堪的念头去揣测她与霍擎云。
如今看来,她的决策英明无比,霍擎云也确是一员悍将。
自己的反对,倒显得那般……可笑,且带着难以言说的私心。
这认知让他喉间的酒液更加苦涩。
他看着她,火光在她玄甲上跳跃,映亮她带笑的侧脸。
那样的她,耀眼、自信,仿佛天生就该立于万人中央,接受仰望。
与宫中那个时而慵懒、时而深沉、时而又无耻调戏于他让他气恼非常的皇帝,又与那个月下一吻的身影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一个更加复杂、更加夺目的存在。
他仰头,将杯中残酒饮尽。
冰冷的液体却无法浇熄心头那点莫名的燥意。
一名将领认出了他,热情地过来邀他同饮,被他以旅途劳顿、不善饮烈酒为由婉拒了。
他的目光,始终未曾真正离开过那片喧嚣的中心。
贺归轩似乎感受到了这道不同于周围狂热、沉静得有些过分的视线。
她转过头,隔着重重的篝火与喧嚣,对上了林宥霆的目光。
隔着缭绕的烟气与晃动的人影,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众人见皇帝紧盯一处不再饮酒,寻着目光望去,看到了角落里风尘仆仆的丞相。
许多将领认得他,纷纷起身行礼。
他的出现,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滴入了一滴冷水,让周围的喧闹都不自觉地低了几分。
贺归轩回过神,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
她放下酒杯,看着林宥霆走到近前,躬身行礼。
“臣林宥霆,奉旨监国,今特押送劳军物资来前线,参见陛下。”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越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林相一路辛苦,平身。”
贺归轩语气淡然,
“赐座。”
内侍立刻在林宥霆的位置,仅次于贺归轩的主位之侧。
林宥霆谢恩落座,目光快速而细致地扫过贺归轩。
近看之下,她瘦了些,眉宇间带着征战带来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比在京城时更加明亮锐利,仿佛经过血与火的淬炼,沉淀下了更为深沉的力量。
她似乎……一切都好。
他的目光随即不经意地掠过依旧站在贺归轩座前、脸色因他到来而稍稍收敛了些许狂热的霍擎云。
年轻武将的英挺与毫不掩饰的忠诚,在此刻的林宥霆眼中,显得有些刺目。
他沉默地接过侍从递上的酒杯,自顾自地斟满,然后向贺归轩微微举杯示意,便沉默地饮下。
与周围热烈的气氛相比,他显得格格不入,像是一尊沉默的玉雕,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清冷气息。
只是那酒入愁肠,化作的,是唯有他自己才知晓的、一片无声的暗涌与灼心之味。
贺归轩看着他独自饮酒的侧影,想起那件玄狐大氅,那个被换成温水的水囊,那张厚实的驼绒毯……心中泛起一丝微澜,但很快便被压下。
她转而与前来敬酒的其他将领谈笑风生,将庆功宴的气氛重新带动起来。
霍擎云似乎也察觉到气氛的微妙,他看了看沉默的林宥霆,又看了看与众人谈笑的皇帝,摸了摸鼻子,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只是眼神仍不时崇拜地飘向主位。
宴席在一种表面热烈、内里却暗流涌动的氛围中持续着。
林宥霆的存在,像是一个无声的提醒,让贺归轩在胜利的喜悦中,依然保持着清醒。
而林宥霆自己,则在酒意与眼前画面的交织中,心中的疑虑与那丝难以言喻的滞涩感,愈发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