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里,紧紧捏着一个小小的、硬质的物体——那是一个看起来十分古旧的、黄铜制成的口哨,表面被摩挲得十分光滑,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口哨冰凉的外壳上反复摩挲着,力度之大,几乎要在上面留下痕迹。
那微微蹙起的眉宇间,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挣扎。
她就这样站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任由夜露渐渐打湿了她的发梢和肩头的风衣面料。
直到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提示着午夜的降临,她才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又或许是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最终,她什么也没有做,没有上楼,没有呼喊,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只是将那枚口哨紧紧攥在手心,收回口袋,然后再次深深地、如同要将那扇窗户烙印在脑海中一般。
看了一眼那漆黑的窗口,旋即转身,迈着依旧平稳却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凝滞的步伐,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更加浓郁的夜色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出发的这一天,终究是在一片湿漉漉的、灰白色的晨曦中,无可抗拒地到来了。
昨夜宿醉的沉重感,如同灌了铅一般,依旧附着在罗小飞的四肢和头颅里。
他挣扎着起床,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着,喉咙干涩发苦,嘴里还残留着酒精与呕吐物混合的、令人不快的味道。
窗外,北京城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带着初冬寒意的雾气中,远处的建筑物轮廓模糊,如同海市蜃楼,更添了几分离别的萧索。
他环顾了一下这个居住时间不长、却承载了太多情绪波动的招待所房间。
陈设简单到近乎刻板,白色的床单,深色的桌椅,空气中漂浮着消毒水和旧地毯混合的、千篇一律的气息。
他的行李早已收拾停当,简单得近乎仓促。
一个军绿色、硕大而结实的军用背包,里面塞满了根据清单准备的、适合热带气候的简单衣物、常备药品和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鼓鼓囊囊,像一只沉默的、承载着未知命运的巨兽。
旁边是一个半旧的、皮质已经有些磨损的黑色手提公文包,里面装着他的护照、签证、外交部文件、培训资料以及一些最重要的个人物品。
这就是他的全部行囊,即将跟随他漂洋过海,前往那个只在地图和简报上出现过的国度。
部里安排的黑色轿车,准时得像一个冷酷的符号,无声地滑行到招待所门口,停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司机是个面无表情的中年人,默默地帮他把那个沉重的背包放进后备箱。
就在罗小飞拉开车门,准备坐进去的瞬间,一个粗犷而急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老罗!等等!”
是岩罕。他显然是匆匆赶来,头发像一团乱草,眼袋浮肿,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身上还带着昨夜未曾散尽的酒气,混合着清晨寒气的味道。
他跑到车旁,一把抓住罗小飞的胳膊,力道大得让罗小飞微微趔趄了一下。
“你小子……走也不提前吱一声!幸亏我醒得早,估摸着你就这个点!”
岩罕喘着粗气,嘴里喷出白雾,不由分说地再次检查了一下后备箱里的背包,好像生怕没关严实似的。
然后,他转过身,用力地、一遍又一遍地拍打着罗小飞的肩膀和后背,那“砰砰”的声响,在清晨寂静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
“兄弟!别的废话哥哥不说了!就两个字,保重!一定他娘的给老子保重!”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宿醉的沙哑而显得有些破裂。
“到了那边,鸟不拉屎的地方,缺啥少啥,受了啥委屈,记得打电话!跟哥哥说!
虽然……虽然山高水远,帮不上啥实在的忙……但……但你说出来,哥哥我听着!听着也好!”
这个平日里大大咧咧、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汉子,此刻眼圈不受控制地泛红了,他用力眨了眨眼睛,试图驱散那不合时宜的湿意,却显得更加狼狈。
罗小飞看着他这副模样,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鼻尖酸涩得厉害。
他反手用力握住岩罕那粗糙布满老茧的手,重重地摇了摇,所有复杂难言的情绪。
都凝聚在这紧紧的相握和低沉的话语中:“岩大哥,你放心。我会的。你……在京里,也万事小心。等我回来。”
没有拥抱,没有更多伤感的言辞。男人之间的情谊与告别,往往就凝结在这坚实的触碰、简短的话语和彼此心照不宣的眼神里。
罗小飞终于拉开车门,坐进了后排座位。轿车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缓缓驶离了招待所的大门。
他透过后车窗,看到岩罕一直站在原地,那高大却略显孤寂的身影在薄雾中变得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最终在街角彻底消失。
他收回目光,靠在椅背上,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空茫。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通往首都国际机场的高速公路上。窗外的景象,从沉睡的城市渐渐过渡到开阔的、带着寒意的郊野。
收割后的田地裸露着灰褐色的土,光秃秃的树木枝桠如同黑色的线条,划破灰白色的天空。
一切都在飞速地后退,仿佛他过往的人生,也在以这种不可挽回的速度,被迅速抛在身后。
北京城,这座他奋斗、爱恋、挣扎过的巨大都市,正在以一种沉默的方式,与他进行着一场漫长的、不知归期的告别。
他没有通知李慕媤。那个冷静、骄傲又承受了巨大失望的女人,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可能的送行。
或者说,他害怕面对她那可能依旧平静、却足以将他冻结的目光。
那目光会提醒他,他的离开,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对承诺的背弃,无论这背弃有多少身不由己的成分。
他也没有告诉徐莎莎具体的航班信息。那个单纯、炽热、带着飞蛾扑火般勇气的女孩,他怕看到她的眼泪。
怕看到她强装笑脸却忍不住颤抖的嘴角,怕她那句“我等你”在机场熙攘的人群中再次响起,会像枷锁一样,牢牢锁住他本已沉重不堪的脚步。
他选择了不告而别,用一种近乎残忍的、自我隔绝的方式,试图将离别的伤痛降至最低——或许,更多是为了他自己那已不堪重负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