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五十分,罗小飞提前十分钟来到了位于基地指挥部二楼的小会议室门口。
他特意换上了一套干净的常服,深蓝色的布料笔挺,肩章上的警衔在走廊顶灯的照射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最后一丝疲惫和杂念都挤压出去,然后才抬手,用指关节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门。
“请进。”里面传来黄雅琪清晰而平稳的声音。
罗小飞推门而入。
会议室不大,中间是一张长方形的暗色木质会议桌,周围摆放着七八张皮质座椅。
黄雅琪已经坐在了主位,她同样换上了常服,深蓝色的制服将她衬托得更加英挺利落,未戴帽子。
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
她正低头看着面前的一份文件,手边放着一个黑色的笔记本和一支看起来价格不菲的钢笔。
岩罕大队长坐在她的左侧,穿着云南边防的作训服。
正拿着一个军用保温杯喝着什么,见到罗小飞进来,抬起拿着杯子的手,无声地朝他打了个招呼,脸上带着熟稔的笑意。
“黄副总队,岩罕大队长。”罗小飞立正,向两位领导敬了个礼,动作标准,姿态端正。
黄雅琪抬起头,目光从文件上移开,落在罗小飞身上,那眼神依旧清澈锐利。
带着审视的意味,但似乎比下午在他宿舍时多了几分公事公办的严肃。
“罗副队来了,坐吧。”她微微颔首,示意他坐在她右侧的空位上。
罗小飞依言坐下,将手里拿着的那个装有初步报告草稿的文件夹轻轻放在桌面上。
双手平放在膝盖上,腰背挺直,目光平视前方,保持着标准的军人坐姿。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开始吧。”黄雅琪看了一眼腕表,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瞬间将会议室的气氛拉入了一种正式的工作状态。
“这次‘清源’行动,在各方共同努力下,取得了超出预期的战果。
今天我们开个小范围的碰头会,主要是先内部梳理一下行动过程中的关键环节。
总结经验,发现问题,以便后续形成正式报告向上级汇报。”她开门见山,语速平稳,逻辑清晰。
她首先看向了岩罕:“岩罕大队长,你先谈谈外围突击和清场的情况,重点是时间节点的把控,以及遇到的主要阻力。”
岩罕放下保温杯,清了清嗓子,开始汇报。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云南口音,叙述起战斗过程来绘声绘色。
重点突出了他手下队员的英勇和战术执行的坚决,同时也客观提到了在接近核心地窖区域时。
遇到的护卫火力比预想中要顽强一些,但都被他们果断化解。
黄雅琪听得非常仔细,偶尔会插话问一两个细节,比如“对方使用的具体武器型号?”
“爆破组突入指定位置用时比预案多了几秒,原因是什么?”岩罕都一一给予了回答。
罗小飞安静地听着,心里对岩罕大队长的勇猛和指挥能力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同时,他也注意到,黄雅琪在听取汇报时。
手指会无意识地在笔记本的页面上轻轻敲击,那节奏稳定而规律,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等到岩罕汇报完毕,黄雅琪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了罗小飞。
“罗副队。”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罗小飞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分量。
“你负责的潜入侦察和地窖内部的行动,是整个计划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一环。
请你详细说明一下,从接收到‘阿龙’信号,到最终决定跟随他进入地窖,这其中的判断依据和决策过程。
尤其是。”她顿了顿,目光似乎锐利了几分。
“你是如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准确识破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的?我需要知道每一个让你产生怀疑的细节。”
这个问题正在罗小飞的预料之中,他也早已打好了腹稿。他坐姿未变,目光沉稳地迎向黄雅琪的注视,开始叙述。
他从接到信号时那种本能的不安感说起,到观察“阿龙”虽然外表狼狈但眼神深处缺乏真正恐惧的细微破绽。
再到那张过于“完美”和“详尽”的藏宝图所暴露出的逻辑问题——
一个刚刚遭受酷刑的人,不可能有如此镇定的心态和稳定的笔触去绘制那样工整的地图。
他语速平缓,条理清晰,甚至还原了当时自己脑海中快速进行的利弊分析和风险权衡。
“也就是说,你是在明知风险极高,甚至可能是个陷阱的情况下,依然选择了深入?”黄雅琪打断了他,问题直指核心,带着一种冷静的探究。
罗小飞没有丝毫犹豫,点了点头:“是。当时的情况是,这是我们获取地窖内部确切情况、定位被困同志位置的唯一机会。
即便风险再大,也必须一试。而且,我相信外围的战友和指挥部的应变能力。”
他的回答坦诚而坚定,既说明了冒险的必要性,也表达了对团队的信赖。
黄雅琪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看着他,手指在笔记本上轻轻敲击的节奏似乎放缓了一些。
会议室里陷入了一种短暂的沉默,只有空调系统发出低沉的运行声。
岩罕在一旁忍不住插话道:“老罗这胆子是真肥!要是我,看到那地图画得跟旅游导览图似的,心里也得打鼓。
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他果断进去把水搅浑,吸引了绝大部分火力,我们外围也不可能那么顺利就撕开口子。”
黄雅琪看了岩罕一眼,没有对他的话做出直接评价,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罗小飞。
继续问道:“那么,在地窖内,与阿扎瓦对峙的过程中,你判断出对方的主要意图是什么?仅仅是拖延时间,还是另有图谋?”
“我认为两者皆有。”罗小飞思考了一下,谨慎地回答。
“拖延时间,等待可能的援兵或者寻找转移的机会,是一个明显的目的。
但更深层次的,阿扎瓦似乎……有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弄心态,他想从心理上压垮我,享受这种掌控局面的感觉。
这也从侧面反映出他的狂妄和自信,或者说,是对他自身布置的过度信赖。”
他回想起阿扎瓦那时而从容、时而阴鸷的表情。
补充道,“他多次试图套话,想知道我们到底掌握了多少信息,背后还有没有其他力量,这应该也是他目的之一。”
黄雅琪微微颔首,似乎对这个分析表示认可。
她拿起钢笔,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了几笔,然后放下笔,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这是一个准备深入探讨的姿态。
“最后一个问题,关于阿扎瓦被击毙的瞬间。”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罗小飞敏锐地捕捉到,她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情绪。
“你作为现场最近的目击者,能否描述一下,那一瞬间,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以及,事后回想,你对这种……处理方式,有什么看法?”
这个问题出乎了罗小飞的意料,比之前任何关于战术、判断的问题都更加深入,直接触及到了心理层面和价值观判断。
他感到喉咙有些发紧,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也凝滞了几分。
岩罕也收起了之前略显轻松的表情,目光在黄雅琪和罗小飞之间逡巡。
罗小飞沉默了几秒钟,他在组织语言,试图用最准确、最客观的词语来描述那极其主观、极其震撼的一刻。
“第一反应……是震惊。”他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些。
“那种方式的死亡,视觉冲击力太强,超出了日常经验的范畴。随后是……确认威胁解除的放松感,至于看法……”
他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目光坦诚地看向黄雅琪,“从法律和程序正义的角度,活捉接受审判是最理想的结果。
但从现场实战、确保任务成功和最大限度减少我方伤亡的角度来看,那是最直接、最有效、也是风险最低的解决方式。
我理解并接受指挥部的决策。”
他的回答既承认了那一幕带来的心理冲击,也表明了从实战出发的理性态度,没有回避,也没有过度渲染。
黄雅琪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那双眼睛,仿佛深邃的寒潭,看不出丝毫波澜。
她就这样看着罗小飞,看了足足有五六秒钟,那目光似乎要穿透他的瞳孔,直抵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罗小飞没有回避,保持着目光的接触,尽管他感觉自己的后背似乎有点冒汗。
终于,黄雅琪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身体重新靠回椅背,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很好,你的汇报很详细,思考也很深入。”
她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公事公办,“这些内容,尤其是关于心理判断和现场决策的部分,要清晰地体现在正式报告里。
这对于我们未来处理类似的高风险对峙情况,有很重要的参考价值。”
她的话音刚落,罗小飞心里那根紧绷的弦,才稍稍松弛了一些。
他明白,刚才那一连串的问题,尤其是最后一个,不仅仅是工作询问。
更像是一种对他心理素质、价值判断和忠诚度的隐晦考察。而他的回答,似乎……勉强过关了。
“接下来,我们讨论一下后续的证人审讯和证据链梳理工作……”黄雅琪将话题转向了下一个议程,仿佛刚才那段尖锐的问答从未发生过。
但罗小飞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这间安静的会议室里,悄然发生了改变。